第八十章 风暴(九) (第1/2页)
肃清圣保罗街只是序曲,旧城区仍在燃烧,镇压暴乱、恢复秩序刻不容缓。
为了避免横生枝节,温特斯假托负伤,顺水推舟向伯尔尼上校移交了北城自由人骑队的指挥权。
他随口胡诌的假身份经不起细究,虽然能唬住没有军队背景的市民,但在熟悉内情的人面前一捅就破。
既然真正的索林根州最高军事指挥官已经登场,伯尔尼上尉也不介意让出舞台中央。
不过温特斯的卫队着实引人注目,站在哪里都显得格格不入——伯尔尼上校麾下没有骑兵编制,北城的民兵骑队又没这般装备精良。
温特斯与皮埃尔和夏尔密语了几句,便由两人率领卫士们脱离驻军大部队,仍循河道冰路向着城内驰去。
温特斯自己则和卡曼套上宪兵的罩袍,继续留在伯尔尼上校身边,以防范可能的斩首行动。
除了缉剿盗匪、威慑不法,蒙塔各自治州驻军还有一项重要职责——镇压叛乱。
各州驻军都有接管本州主要城镇的秘密预案,所以伯尔尼上校“占领”钢堡简直是驾轻就熟。
他下达的命令清晰准确、次序分明:
(一)控制钢堡的主干道,确保入城、出城路线畅通无阻;
(二)占领沿河的桥梁、交叉路口、地标建筑,将钢堡分割成互不相连的街区;
(三)从沿河主路出发,逐街区地扫荡暴徒,向城市边缘推进。
计划最初执行得很顺利,得到北城民兵骑队的支援以后,驻军的效率大大提高。
钢堡的“自由人”虽然军刀使得很笨拙,但是凭借胯下的高头大马,往往只要几名骑手一次佯装冲锋就能将聚集的暴乱者驱散。
即使个别骑手深陷人群遭遇围攻,紧跟上的步兵也能及时将他们救出。
镇压部队从南北两岸同时进城,一路占领路口和桥梁,气势如虹地向着湖畔码头突击。
可越是深入城市,再往前走遇到的阻力就越大。
因为今夜这场灾难的主要行凶者已经不再是暴动的无业劳工,而是火。
……
温特斯亲历过胜利兵工厂那场火灾,本以为不会再看到能够相提并论的末日景象。
可现如今他面前的钢堡,去仿佛正在重新上演圭土城大火的剧目。
热浪翻涌,烤得头盔胸甲滚烫。浓烟滚滚,熏得人睁不开眼睛。
玫瑰河两岸的主路上人影憧憧、火光烛天。
趁乱打劫的蟊贼怀抱赃物,跌跌撞撞地横穿人群,猫着腰钻进小巷。逃难的市民拖家带口,惊慌失措地逃往城外。
钢堡的精华正是那些沿河密集分布的大小作坊,“工坊带”既是钢堡建筑密度最大的区域,也是钢堡交通最便捷的区域。
然而沿河作坊此刻大多已被洗劫一空,墙高门坚侥幸逃脱一劫的仓库、工坊则被纵火焚烧。
原本最窄的地方也能容纳两辆货车并行的大路,如今被装着各种东西的手推车和马车挤得水泄不通。
蓦地,一辆满载的手推车失去平衡,在车主人的惊叫声中倾覆。
车上堆得高高的衣服、瓷器、银具散落一地,引得旁人哄抢,转眼间就只剩下些许沾血碎瓷片和坐地大哭的车主人。
一眼望去,所有人都在搬运财物,却无暇顾及火势蔓延。
半空,成群结队的鸽子绕着已经化为火海的家园盘旋回翔,不忍离去。不断有鸽子的飞羽被烧毁,坠地而死。
教堂、房屋、作坊,一切都在燃烧中;火焰发出可怖的咆哮,失去支撑的屋顶轰然垮塌。
进城的镇暴部队和出城的难民相向而行,将钢堡的动脉从两端堵塞。
军队可以对付全副武装的暴徒乱党,但拿赤手空拳的避难者无可奈何。
把守路口桥梁的士兵竭力想要维持秩序,可一切的努力都是徒劳。
想进的进不来,想出的出不去,木头爆裂的声响混杂着男女老幼的哭喊叫骂,淹没了街巷马路。
……
伯尔尼上校的临时指挥所就设在玫瑰河上的[小教堂廊桥]里。
小教堂廊桥是钢堡的地标建筑之一,廊桥内部原本被鳞萃比栉的商贩摊位占据了近半的宽度,现在已经被粗暴地清扫一空。
满面尘灰烟火色的传令兵奔进跑出,不断带回更糟的消息,送走最新的指令。
站在廊桥中段的八角水塔顶层,可以很清楚地看到旧城区的火势。
与往日因失火引发的灾难迥异,今夜的钢堡大火显然有复数的起火点,一齐向着四面八方蔓延。
旧城区火光遍地。远远望去,尚未遭到波及的南城区和北城区如同孤悬赤海的沙洲,岌岌可危。
发觉计划赶不上变化,伯尔尼上校第一时间将主要任务修正为“疏散民众”和“扑灭大火”。
但是相比镇压暴动,扑灭大火和疏散民众的难度根本不在一个级别。
两个大队的士兵进入城区,顷刻间就被数以万计的逃难者稀释。莫说要灭火,就是疏散民众也远远不够,根本是杯水车薪。
伯尔尼上校在水塔顶楼瞭望火情,他的双手看似只是扶着窗框,然而按在红砖上的十指已经铁青。
“这样不行。”守在上校身后的温特斯说。
上校头也不回地反问:“你说什么?”
理智向温特斯发出警告——不要多说话。
作为外来者,今夜过后钢堡如何与他没有直接关系。甚至火灾愈是惨烈,将来对他反而越有利。
但还是有些东西驱使温特斯主动开口:“我说‘这样不行’。”
伯尔尼上校转过身,冷冷看着温特斯:“如何才行?”
“您比我更清楚。”
但“清楚”是一码事,“动手”是另一码事。
只有身处视野开阔的八角水塔之上,才能真正明白情况已经恶劣到何等程度。
钢堡现在就是一口架在火上的铁锅,装满了翻滚的沸油。油锅正在加速倾倒,一旦热油浇在柴火上,整间房屋都会熊熊燃烧。
现在已经到了不用激烈手段不能扭转败局的时刻——不!是已经到了就算使用激烈手段也很可能无法拯救钢堡的时刻。
想要阻止整间房子化为灰烬,就得有不惜双手的魄力。
托马斯中校挤过逃难的人群,疾驰到小教堂桥桥头,从最前线返回临时指挥所。
他跳下鞍子,连马都不顾上拴,三步并两步冲进廊桥,奔上水塔。
“这样下去不行!我们的部队留在城内反而把路都堵上了。”托马斯的脸颊都已经被熏黑,他言辞急切:“要不然,趁着火场还有段距离。暂时命令各百人队撤退。让出路来,先叫平民疏散。”
过去温特斯可能听不懂,但现在的他已经能明白托马斯中校真正在说什么。
“我们的部队留在城内反而把路都堵上了”意思是“再这样下去咱们的人也要陷在里面”。
“让出路来,先叫平民撤退”则是中校提供给上校的冠冕堂皇的抽身理由。
驻军的职责只有镇暴平叛,没有救火。
即使军团此刻坐视钢堡化为灰烬,事后有人要追究责任,也可以用为时已晚、已尽全力开脱。但倘若是军团主动跳进泥潭,可就再也没机会把自己洗刷干净。
做得越多,错的越多。世事如此,无奈又可悲。
伯尔尼没有搭理副手,而是斜睨了温特斯一眼:“小子,还用得着你替我下决心吗?!”
上校摘下制帽,捋平花白的头发:“托马斯中校。”
托马斯下意识靴跟一碰:“长官。”
“向各百人队传达我的命令。”上校重新戴上制帽,扶正帽身:“作为共和国陆军大决议会委任的索林根州最高军事长官,我认为钢堡已经处于‘完全失控状态’。依照《霍恩福特协议》第十七项之不公开条款授予我的权力,我决定启用紧急预案——[钢铁雨]。”
托马斯中校一怔,神情陡然变得紧张:“长官那是只有叛军占领城市才能触发的秘密款项……”
“从即刻起。”伯尔尼上校岿然不动站在窗前,注视着火海中的埃尔因大教堂,不受任何影响地继续陈述:
“钢堡的一切财产,无分私人、市议会还是共和国所有,都由索林根州驻军接管;钢堡的全体成年男性,无分公民还是非公民,都被索林根州驻军征召;
未被征召的平民一并纳入军管;任何违背命令的平民,私人财产和人身安全将不再受到保护。”
托马斯中校头晕目眩、口干舌燥,迟迟说不出话。
伯尔尼上校瞥了副官一眼:“今夜有擅离职守、畏缩不前、妄言失败者,一律按临阵怯战军法从事。”
托马斯喉结翻动,艰难地吐出回答:“是。”
“重复我的命令。”
托马斯深吸一口气,一字不差地将伯尔尼上校说的话完整背诵了一遍。
“形成书面命令、归档。”伯尔尼上校面无表情:“现在就传达给各百夫长。”
托马斯中校咬着牙抬手敬礼,“咚咚咚咚”地奔下塔楼。
“钢铁雨是什么?”温特斯轻声问。
“那个你不需要知道。你只要知道,我已经取得了生杀予夺的权力。”伯尔尼上校从怀里拿出随身酒壶,慢慢拧开壶盖,云淡风轻地回答:“今晚。”
……
钢堡城内,原本分散的驻军部队重新攥成拳头。
南岸和北岸各有一支百人队撤退到城外设卡、扎营。
其余百人队则在各级军官的带领下,着手疏通出城干路。
“疏通”的方式简单而直接:凡是堵塞道路的马车、推车,一律推进玫瑰河。
蒙塔士兵沉默地执行命令,高效又无情。
群山之国的军事传统认为“呼喊”和“战吼”是弱者的自我安慰,没有任何实际作用。士兵必须保持安静,才能听清口令和鼓点。所以蒙塔人被招入军队以后,学到的第一课就是沉默。
许多民众除了随身携带的财物,其他从家中带出来的东西不由分说,全部跟着马车一起被推下河岸。
这种粗暴的作风立即引发强烈反弹,一些市民情急之下向着军团士兵挥起老拳,然后又被枪托和剑柄狠狠地教训。
士兵们不善言辞,但是有人代替他们开口——来自北城的自由人骑手沿路巡曳,不厌其烦地大喊:
“听好!钢堡已经正式被军团接管!”
“所有成年男性,立刻向距离最近的军士和军官报到,你们已经被征召!”
“妇女和小孩即刻出城!向东走!圣保罗街和圣约翰街有临时安置点!”
“只带你们双手能拿的东西!”
“驻军最高军事长官的命令,出城的大路上只准走人!不准行车!”
与此同时,就在道路旁边,一座临时的绞刑架被拉了起来。
一具尚且温热的尸体在绞架横梁下左右摆荡,尸体上挂着一块硕大的木板,木板上用红到刺眼的涂料写着一句简短的宣判:[我偷窃]
在烧得通红的天空下,逃难的民众踏着眼泪和悲痛,走向城外。
……
飞鱼街与天鹅巷的交叉路口,一辆双套重载马车被第四百人队的路卡拦住去路。
“解下挽马,带上你们能带走的东西。”把守路卡的军士重复着上级的命令:“马车不能往前走。”
赶车的人不理睬,反而挥起长鞭。
“长矛手!”军士反应也很快,立刻倒退一步:“放平长矛!”
如林的长矛逼退了挽马,这两匹强壮的畜生嘶鸣着扬起前蹄,不敢迈步。
马车上一共坐了五个人,面对围上来的士兵,为首那人摘掉兜帽,露出一张养尊处优的脸:“叫你们的百夫长来。”
百夫长骑着马赶过来了。
“我是归正宗的约翰内斯牧师。”为首的中年男子露出胸前的圣徽:“车上载着的都是埃尔因大教堂的圣物和书籍。”
百夫长的声音有些沙哑:“埃尔因大教堂也完了?”
牧师摇了摇头。
百夫长看了一眼马车上的圣物和四名教士:“带上你们能带的东西,马车不能再往前走。”
牧师脸色一变,强声争辩:“可是……”
“命令就是命令。教会的财产也已经纳入军管。”百夫长皱了皱鼻子,又说道:“我派几匹挽马给你,把东西都驮运到小教堂廊桥去。”
有教士惊呼:“不去城外?”
“城外不如小教堂廊桥安全,军团的指挥所就在廊桥。”
车上的几名教士连声答谢:“愿主保佑您。”
“别着急谢。”百夫长吹了声口哨,拍了拍马车的围栏:“所有人,都下车!一个人带着东西去廊桥,其他人把罩袍都脱掉,到天鹅巷集合——你们也被征召了!”
缰绳被割断,车套被摘下,挽马驮着圣物和书籍离去,其他四名教士一步三回头地被带往天鹅巷。
……
[玫瑰河畔]
“小心!”示警声回荡在河面:“下去了!”
伴随着高喊声,一辆沉重的四轮马车被推下玫瑰河。
先是只有车辕慢慢探出来,等到前轮完全悬空的时候,马车骤然下坠,翻倒地栽进一人身高落差的河道。
冰封的河面被砸出一个巨大的窟窿,而马车本身执着地不肯下沉。
北岸,十几个被烟熏得看不清面目的男人提着木桶穿过逃难的人群,狂奔到岸边,从冰窟窿里打出水来。
好不容易提上水,男人们却一口不喝,而是兜头浇在自己身上。
饶是他们都穿着厚实的毛毡外套,大冷的天被浇上一身冰水,也被冻得牙齿打战。
把全身衣服浇透以后,男人们又重新打水,然后提起水桶便要走。
“那是什么?”一个年轻的声音问。
为首的汉子扭头观望,正好把军团士兵推车入河那一幕收在眼里。再定睛一看,黑漆漆的河岸边,竟然到处都是漂浮着的马车、残骸。
在回看北岸的沿河大路,虽然逃难的市民仍旧摩肩接踵,但是清除掉血栓似的车马以后,人河已经开始顺畅地“流动”——甚至还有全副武装的士兵在维持秩序。
侧耳倾听,隐隐约约能听到房屋垮塌的声音从南岸传来。只是分不清究竟是房屋被烧塌,还是有人在拆房。
年轻的声音惊喜万分地问:“军团也来救火了?”
“哼。”另一个苍老的声音满是愤恨:“军团才不会管我们呢!他们只会去救南城和北城的富人!”
“你们带水回去。”为首的汉子把水桶交给同伴,用力擦了一把脸:“我去见驻军的老爷。”
……
[小教堂廊桥]
临时指挥所,几名勤务兵手忙脚乱地搬运桌椅,将商贩拿来摆摊的小桌重新拼接成大桌。
其他人的注意力则全都集中在神秘的小伯尔尼上尉身上。
在众人的注视下,神秘的小伯尔尼上尉挽着袖子,拿着石墨条,在凹凸不平的桌面上运笔如飞。
他的动作几乎没有停顿,只是偶尔会闭上眼睛回忆片刻,然后继续挥动石墨条。
钢堡旧城区的地图就这样被勾勒在临时拼凑的长桌之上——精确到马路和街区。
军团出发时没有携带钢堡的城区地图,万幸指挥所里还有一位“自幼在钢堡长大所以对钢堡特别熟悉”的小伯尔尼上尉在。
布置在水塔上的瞭望哨,不断地传回最新的火情。
小伯尔尼上尉一边绘图,旁边书记官一边将新削的木楔子摆到地图上,注明火场位置。
如此一来,大火蔓延到何处,一望而知。
“东南!乌尔威教堂!”水塔传来声嘶力竭地呐喊:“火起!”
“乌尔威教堂。”书记官慌忙在地图上找寻,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急得他不停地念叨:“乌尔威教堂,在哪?在哪?”
小伯尔尼上尉轻叩头盔,略加思考,伸手一指长桌边缘的空处:“这里。”
话音刚落,勤务兵又抬进来一张桌子,接在长桌边缘。
小伯尔尼上尉的地图继续向外延伸,勾勒出纵横的街道以后,他在刚才虚指的地方画了一个圈:“乌尔威教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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