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七章 一绝逾参辰 (第1/2页)
骆府门外的风雨依稀可见,如铅阴云密布在广州府沉重的天幕中,而远处飘摇不定的天际不时起伏攒动着金龙银蛇,雷声阵阵,连日来不曾停歇的暴雨已然成灾,却丝毫染不到面前白袍公子儒雅的面庞。
随着人影落定,红花会此行一共来了七个人,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恰好是这座府门容纳的极限,不过还是让人察觉到略微的拥挤,就好像东道主此刻微妙的耐心。
“骆老英雄恕晚辈冒昧,但金盆洗手一事,还请再三思量。”
陈家洛颇有深意地看着台上,随后收拢折扇纳入袖中,干净利落地深施一礼,姿态光风霁月无可指摘。
所有人都知道他来这里是带有目的,就和如今在场的所有人一样,但没有几人能大大方方地承认自己为名利而来——他们只是隐约感觉到,陈家洛和他们不一样。
江湖之中争名夺利的事情太多了,譬如周隆大张旗鼓地喧赫镖局名声,比如青旗帮一马当先的标新立异,又比如江闻自带乐队的弦歌不辍,这都是规则允许范围内的张扬。
但陈家洛踏雨而来的举动、公然求亲的言辞,都属于在江湖屡见不鲜的张扬跋扈之上,披上了一层委婉含蓄的外衣,举手投足都带着文人特有的欲扬先抑,就仿佛是名门公子故意放低姿态的粗鲁,让这些武林人士感觉颇为受用。
也是因为这样,场中武林人士皆侧目而视,对于他这般突如其来的造访虽然诧异,却偏偏生不出应有的恶感。
没人想到他们会来,更没人想到会是他们。
他们毕竟还是来了。
红花会奉红花老祖为祖师,它作为武林中的一家源起向来颇为神秘,传说早年也只是豪侠于万亭成立的松散组织,义气相投的的成员不时有行侠仗义、扶危济困的举动,不温不火了十几年。
但几个月前,红花会却无由来地声名鹊起。
一夜间,通都大邑几乎连妇孺老幼都知道,有一批功夫卓绝、意气相投的武林人士在湖北红花亭大结义。他们不论年纪老少、门派高低,皆以兄弟相称,出则同车、入则同席,在各地惩治劣绅恶霸主持正义。
寻常百姓听到这些,无非是在茶余饭后有了些新鲜故事品味,但江湖中人却立马警觉了起来。
他们关注的地方在于,直到如今没人知道这些高手到底是谁,也没人知道这些高手为什么聚在一起,更没人知道红花会聚集了这么多的功夫好手,究竟是有什么目的,一切随意得就像是荷塘午后一场暴雨,乱珠入船般理所当然。
而在这些人中,仍要数新任总舵主的来历最为神秘。
前任总舵主于万亭归隐前传位给了陈家洛,没人知道他是凭什么本事能力压群雄,又为何能位次高于一干江湖成名高手之上,今日更值得他们如此大费周张地前驱铺垫。
神秘凝重到了极致,就变成了一种荒唐的不真实,武林人士仿佛是在看着戏台上的出将入相,以至于无暇思索其中的异常。
“原来是近来声名鹊起的红花会总舵主,老夫倒是头回见到真人,果然如传闻中的一表人材。”
骆元通的话题忽然转移,一时间,众人几乎都忘记这是金盆洗手大会。而骆家弟子也干脆搬来一把太师椅,让须发皆白的骆元通好整以暇地坐下去。
“陈总舵主,你今日不让老夫金盆洗手到底是何用意?又跟我女儿有什么关系?”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此时强行进行下去颇为不妥,故而骆元通也平心静气地说道。
“骆老英雄,晚辈惶恐至极,但今日上门自然是有理由的。此处人多口杂,不如我们详叙之后再做定夺,今日盛会也择机再开。”
陈家洛的态度依旧十分谦恭,骆元通的眉头却忽然皱了起来。
他计划中的金盆洗手大会被打断,全场的风头都被夺走,却也不显气恼,只是和嵩阳派、兴汉帮、青旗帮的掌门对视了一眼,就接着缓缓说道。
“好,这件事我不怪你。但提亲一事,你们于总舵主与我也是旧交,想来应该和你们说起过老夫的规矩。就算于总舵主来不及交代,你们二位总该一清二楚吧——”
骆元通尾音拉长,声浪如虎啸般震动着耳膜,双目猛然睁开肃杀之气滚滚而来,视线越过白袍儒雅的陈家洛,竟然直直看向他身后当先紧随的一俗一道。
这两人看上很普通,又很特殊。
左翼道人形容削瘦、面容清癯,发鬓间散落出了些许花白,可漠然表情与一身素色道袍颇显凶相,即便单手捧着名为“翠玉牡丹”的幽谷奇兰,也更像是来问疾吊丧的。
随着寒风吹动,他另一侧的袖管毫无阻碍地舞动,竟是有半截袖子里空空如也。
而右侧之人作富贵员外打扮,年纪约可五十出头,脸上笑得喜气洋洋,手捧着沉甸甸的玉座金佛悠然自得,富态的外表完全看不出习武的风霜痕迹,唯独他露在外面的人双手太过于颀长柔软,浑然不见一丝赘肉骨隆,此时虽然安放在胸口,却仿佛随时能出现在他想触到的地方。
“说说吧,追魂夺命剑无尘道长!千手如来赵员外!”
骆元通如数家珍地点出对方的名号,而被骤然点名的两人一胖一瘦、表情不一,姿态却都有如苍松翠柏,即便风雪压身也不曾动摇,反而是随着他们的名号被报出,在场的武林中人一阵纷乱,宛如被江风吹动的苇荡。
人的名树的影,夜路行走是先看到树影,江湖走动也是先有的名声。天下之大不可能人人都是相识,但即便直至方才还有许多人认不出他们是谁,却必然都听闻过他们的名声!
追魂夺命剑无尘道长,乃是江湖上成名已久的老牌顶尖高手。
他的七十二路追魂夺命剑招招毙命,连环迷踪腿无影无形,虽然早年因为江湖纷争失了一臂,身具残疾,但武功早已超越形相,常人刺一剑的功夫,他扬手便可刺出四五剑,曾独身辗转天南地北罕逢敌手,由于性格孤僻,自前几年传闻于峨眉山归隐,消息踪迹已经十分微茫了。
千手如来赵半山,当年可是温州王氏太极门最负盛名的掌门大弟子。
他因家中豪富无心争夺掌门之位,便独自出走闯荡,在一身太极功夫臻至化境之后,又以自创的暗器绝学纵横江湖,每逢对敌犹如千臂齐发,故而被称之为“千臂如来”。中年之后的他为人豪爽,交友遍布天下,也早已不太涉足江湖了。
吊诡之处就在这里,面前这两人放在当今江湖上,都是足以开宗立派的狠角色,不论真实战绩、纸面实力都不可忽视。可谁能想到他们竟然会投入红花会,此时隐然成为陈家洛的左膀右臂!
“好教骆老哥知晓,道长如今是红花会二当家,赵某忝居三当家。今天我们红花会上门提亲这是大喜的事情,怎么能说是坏了规矩呢?”
千手如来赵半山依旧乐呵呵地笑着,俨然与骆元通十分相熟,瞬间显得台上骆元通的发怒,只是老友之间故作姿态的玩笑。
“世人皆知你当初立下规矩,若有人想要你的衣钵传承,必须先打赢你才行。我们今天既然敢来,自然是物色到了能与老兄你一较高下的人物。”
骆元通冷哼一声,静静看着红花会,红花会也盯着骆元通,双方都不再说话,陷入了一种持续而微妙的沉默之中。
而在会场的一角,趁着没有人关注的工夫,人群中的江闻此时正准备缓缓后撤。可他往后还没退出几步,就和同样准备溜号的某人撞在了一块。
“这么巧啊袁姑娘。”
袁紫衣的脚被江闻踩了一下,龇牙咧嘴地回瞪了他一眼,随后才颇为忌惮地看着红花会一行,视线竟是一刻也不敢移走。
江闻略显尴尬地低声咳嗽,“你这是也碰见仇人了?”
“快让我躲躲……无尘道长和赵员外都是我师父的朋友,早年还曾经指点我过的武功。这要是被他们撞见我惹事生非,消息传到师父耳朵里可不成……”
袁紫衣平日里肆意妄为,偏偏对她师父五枚师太最为敬畏,还没见到人影就打算退避三舍了。袁紫衣说话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干脆躲在了江闻的身后,想要借机隐匿身形。
“你师父作为一个出家人,又不是什么毒龙猛兽,怎么会让你怕成这样?”
江闻乐不可支地看着他,随后抓来了边上专心致志看热闹的凝蝶,“凝蝶啊,伱怕不怕师父我呀?”
傅凝蝶用看傻子的眼神看着江闻,然后做了个鬼脸就溜走了。
江闻:“……”
他本来想借机吹嘘一番武夷派的融洽风气,但此时隐隐感觉,自己看似赢了,实则输得彻底。
“江道长,江掌门,江大侠。”
袁紫衣一口气变换了三个称呼,“既然你顶天立地无所畏惧,就赶紧让小女子我出去,随后你再大展身手也无妨。”
袁紫衣转身想走,但江闻棋高一着,凭着一個闪身的移形换影,然而躲在了袁紫衣的背后。
“江掌门,你这是做什么?!”
袁紫衣又急又恼,连忙用衣袖挡住脸庞,毕竟他们说话的声音在安静氛围里有些突兀,已经有少数武林人士看过来了。
江闻也压低声音说道:“袁姑娘休怪,你被认出来了只不过是遭点挂落,我要是在这里被认出来了,恐怕就是不死不休的局面啊。”
袁紫衣满心疑惑间,却见江闻指着红花会一行中的两人继续说道。
“看到那两个吊死鬼没有?我之前亲手把他们送去等待问斩,你说我该不该躲起来?”
红花会中侍立两人手捧着一对羊脂玉如意分立左右,一模一样的相貌极为诡异,同样的吊梢三角眼空洞无神,同样的面容削瘦直如吊死鬼,正是青城派的“黑白无常”常赫志、常伯志昆仲。
在福州城风波里,江闻曾经和他们合作过,但原本打算招纳贤才的手段太过激进,因意外功亏一篑,最后便宜了暗中行动的红花会。
他们先前被红花会从死牢中救出,显然已经加入了这个新成立且有活力的社会团伙,此时换做寻常人家的打扮一道来上门提亲。
江闻十分肯定,如若他们“凑巧”认出自己的身份必定不会善罢甘休,说不得就会拉上红花会一起打来,到时候自己就不是大出风头,而是众矢之的了。
有些风头可以出,有些风头却出不得,不然你看反面典型福威镖局,此时还在蹲在墙角装蘑菇呢。
幸好直到现在,场上的注意力还是在别的地方。骆府大门被红花会群雄紧紧守住,江闻就只得和袁紫衣两人且退且走,慢慢转移到了品字形会场的斜对面一侧,尽量远离大门口。
“原来如此。赵员外,老夫今日想要金盆洗手,你们却要跟老夫动手,这就是你们红花会的处世之道吗?”
骆元通坐在太师椅上却是怒极反笑,指着陈家洛冷冷说道,“不知今日是打算凭你们总舵主天纵英才,还是靠你们几个当家其利断金?”
江闻是头次听说骆元通立下的这个规矩,居然是要胜过自己才能继承衣钵。
这个要求相当于是自断后路,春秋鼎盛时培养不了继承人,等在势力衰微时就成了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只会招来骆家极速的衰败。
可江闻转念一想,忽地竦然一惊,发觉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此事的关键就在于,骆家偌大门庭只有独女一人。放在这个时代,后继无人的骆家不知已经是多少人案板上的鱼肉了,就等着骆元通把机会留给他们——这恐怕也是骆家招赘传言的源头之一。
在封建宗族文化中,如骆家这般境况已几乎是被判了死刑,即便钟鸣鼎食公侯之家也肉眼可见地不免沦于尘泥,更何况是在最擅长弱肉强食的武林,此时最好的办法就是妥协,早日从青年才俊、本门弟子中招来个栋梁之才的女婿,赌一把对方的良善之心何时变质,究竟能否善待骆霜儿。
而骆元通立下的这个规矩,显然就是在用一己之力与四方抗衡。此举如同昭告天下自己不需要招婿托孤,只要他身体康健便没有人能打败他,除非自己死了,否则谁也别想觊觎自家女儿。
江闻行走于明清江湖的这些年,从来不曾低估江湖中人的情操,但更不会去高估他们的底线,如果骆元通没有把矛头引到自己身上,江湖中人不知道会采取何等卑劣的手段,只为了把骆霜儿的身心和万贯家产一道儿骗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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