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一章 机关用尽不如君 (第2/2页)
与灰袍人交手的江闻感觉更加明显,自己靠着北冥真气护体,使这样单纯拳脚切磋没有颠狂呕血、诸脉俱废之虞,更能感觉到灰袍人举手投足间有一股劲道越来越强,从头至足逐渐浑然一体,颠倒流转宛如辐辏转动。
江闻起初以为,对方用的是太极一类的功夫,可很快就否认了这个猜测,此人显然只是带上了一种“整劲”,就如《太极拳经》里讲的:“无使有缺陷处,无使有凹凸处,无使有断续处”。
更具体地来说,所谓的整劲并非是太极专属,只是依靠出拳章法严谨,让身体发力时三角的每一个支点同时移动,每一条边同时缩短或延长,以至于变形发力稳定一体,出手浑然无缺。
江闻靠着绝伦的武学造诣窥破其中奥妙,逐渐以一阳指力试探着对方的虚实,眼见招式未建寸功,灰袍人的表情此时才逐步转为凝重,双手奇形拳法不时侧掌如刀,借力对抗一阳指。
两人对练到深处,灰袍人一声怪唳忽地撤身,翻动似寒鸦淋雨,占据树梢抖羽而起,而整棵树木竟为之动摇,又似鹞子落水起岸,登船摇身水珠飞溅,而整艘小艇都摇晃不定,此时再一拳挥出双手如喙,浑然无缺的整劲屡屡蹿升,巨力借由缺口爆发而出,身腰手合击竟然有石破天惊之感!
灰袍人只觉得自己打出了前所未有的劲道,踏踏实实地击中了对方,以至于暂时双眼现黑浑身脱力,想来就算开碑裂石也不在话下。
“施主,你年纪轻轻便将动静相宜、虚实分明、刚柔飘忽融为一体,又以寸劲节力施展出无穷力道,想必有家学渊源在里面吧……”
粗哑低沉的声音从老僧们身上发出,几名垂首老僧竟然未出现一丝波动,沛然之力也仿佛传入了安忍不动的大地深处,他心中也是一惊,只好老老实实说道。
“前辈们说的是。晚辈黄粱出身峨眉山下的小村,自小所学的也不过是长辈代代传授的粗浅武功,让您见笑了……”
此时他口中虽然说的是谦词,语气里却是满满的自矜,显然于自己的武艺有着相当的自信,对老僧们的夸奖也是安然全揽了。
“施主何必过谦,这手宗鹤拳堪称精彩绝伦,老僧们也是大开眼界……”
“宗鹤拳?”
听着江闻的品评,灰袍人愕然地喃喃了一句,随后连忙用澹然的姿态掩饰略微破绽,只可惜他的一举一动都没有逃脱江闻的视线——
怪哉,这人难道并不知道自己学的是什么武学?
所谓宗鹤拳的“劲”,指的就像刚才那样,通过人体肌肉组织的迅速收缩而爆发出一股“弹力”,一些功底深的鹤拳名家在与对方交手时,只要击打到对方身体部位,都会使对方感到触电似的麻痹,或被击倒抛到数尺之外。
宗鹤拳本该是白鹤拳中的一支,可灰袍人黄粱施展的功夫,却把好好一门鹤拳篡改得面目全非,行招进步也没头没尾,如果由寻常人学去,终其一生也就练得几招庄稼把式,却难为黄粱能从其中领悟出深藏不露的“宗鹤劲”,将这门功夫化腐朽为神奇。
老僧们沉默片刻,继续缓缓说道:“这门武功奥妙无穷,施主宜多加领悟。如若有暇,也不妨往峨眉山更深处走走……”
江闻说到这里,便一个字都不肯再多说了,任由灰袍人黄粱愣在原地陷入深思,满脑子都被这些信息所充斥,进入了玄之又玄的猜测之中。
“原来如此,多谢各位前辈!”
对此,江闻也不算凭空胡说,至少他老早就通过严咏春、袁紫衣两女,知道鹤拳名家五枚师太隐居在峨眉山中,这手漂亮又藏拙的宗鹤拳想必和师太她老人家有所关联——至于这倒霉孩子能不能找到五枚师太,这个就不关他的事情了。
刚刚应付完黄粱的宗鹤拳,另一名手掌宽厚的年青人便已经踏步向前,来到了老僧们盘腿而坐的面前,粗着嗓子说到。
“老和尚,我知道你们见识广、功夫高,今天我不打算当众出丑,但也不能当缩头乌龟!”
话音未落,八仙剑客便双眼恼怒地望向对方,黄粱也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显然两人都被地图炮轰了一记,对这个口无遮拦的家伙无可奈何。
年轻人不以为意地摆开架势,嘴里嚷嚷道:“今天你们只要能胜过我一招,再说出我这武功的来历,我简福立马收手说到做到。”
“阿弥陀佛……”
随着老和尚的苍凉佛号响起,现下的含义便已经不言而喻,貌似农家子弟的简福也已经悍然出手。
面对简福来势汹汹的一拳,江闻本打算用五罗轻烟掌的绵柔掌力化解于无形,毕竟今天自己已经接连用了诸多武学,成功将悉檀寺塑造成了禅宗武学圣地应有的模样,总不能凭习惯用降龙十八掌以刚克刚。
可甫一交手,江闻就知道面前这人不似表面上的老实。接连几招冲拳后,伴随着看似刚勐凶顽的一拳,及手竟然是另一股狡诈毒辣的意味,趁老僧的掌势斜次噼出,简福的左右手竟然同时画出一个个八字,顺着江闻掌路不断逆行!
左一看,只见简福右手已经掌面向上,向左向前游走,直至到达喉齐部位抓向要害;右一看,简福的左手霎时也变拳为掌,掌心快如闪电般地向下向左一路倒回,即刻就要抓捋到老僧的腰部要害!
这两路掌法刁钻诡谲到了极致,伤人于不备之中,并行齐击两处要害防不胜防,江闻觉得这平西王府所谓的四大高手,前两名不过是占了行伍之人偏好和趁手兵器之便,如果论起江湖武功,后两个年轻人恐怕才是后起之秀。
简福双目寒光一闪,就要发力擒住老僧破了阵势,却勐然察觉双手虎口吃痛,一对枯瘦如柴枝的手掌反抓住了自己,微不可察地按在了自己合谷穴上,顿时酥麻酸胀难耐无比,转手就被破了招式。
“施主手无拳型,以掌型而为之,还能将毒蛇吐信练得不露踪迹,想必也是下足了苦功,只可惜蛇形刁手破绽太大,老僧们恰好又懂得些鹰爪法门……”
江闻云山雾绕地说着,一眼就看穿了简福所学的是内家秘传蛇形手,但不知是受限于偷师学艺、抑或是师父早亡,他的出手拘泥招法定式,故而走的是出其不意一击致胜的路子,一旦碰见见识广博的高手,就难免有些捉襟见肘了。
“鹰爪功?我好像什么时候听说过……”
简福犹犹豫豫地不肯尽信,琢磨起了江闻的话来。
但有趣的是,江闻因为习惯随口说出个“蛇形刁手”的名字,本以为对方会出声反驳,却没想到简福也大喜过望地喃喃自语了起来,对这个名字竟然颇有爱不释手之感。
随后两个年青高手对视了一眼,眼底的狡黠不可掩藏。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俩人走到一块关系笃洽,难道是因为学的都是稀里湖涂的武功,练的尽是不明不白的招式?
“嗯?难怪这两人四处踢馆求教,最后还闯到了平西王府来……”
八仙剑客徐崇真喃喃自语,他出身武当名门此时也猜出了真相,要知道这两人的悟性出类拔萃,学的武功居然也深藏不露,堪称老天垂爱,这让其他苦练功夫却被他们打败的人情何以堪。他此时恨的牙根痒痒,只恨自己不是盲僧,这样又能看不见这俩人又能给他们一脚。
此时江闻也算明白了,这两个年轻人还真不是来偷学武艺,反而是因为老僧先前招招留手退让,打算借自己喂招切磋,突破自身武学上的瓶颈,此番还偷闻得了自身武功的来历,顺势给将来谋定了道路。
两名青年的表情略带狡诈,若是真的江湖前辈遇上,此时恐怕也不好计较太多,只能束手束脚被人利用,可惜今天他们遇见的不是什么世外高人,而是占不到便宜就算吃亏、金刀骆元通亲口承认的“君子剑”江闻江子鹿,自古君子动口不动手,耍嘴皮子坑人才是他的拿手好戏……
“二位施主,平日里是否时常切磋交手,相互借鉴,觉得彼此武功之中多有参考之裨益,只恨学问之无穷尽也?”
老僧们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数不尽的苍凉萧瑟,一语中的之间,换来的是数不尽的惊愕。
黄粱与简福闻声一愣,没想到闭口不言的老僧们再次开口,连忙喜出望外地追问下去:“嗯?这……前辈们是如何知晓的?”
老僧们语带唏嘘感叹,自然不会告诉他们两人武功显然有互相模彷的痕迹。伴随着又一炷香而响起的风雷钟鼓之音,缓缓回答道。
“老僧们早年便削发入山不问世事,本想将这些东西带到棺材里去,却没想到因缘巧合之下,又能与两家的传人偶遇,世事果报真实不虚……”
这次就连八仙剑客都竖起耳朵认真听了起来,只觉得面前盘腿而坐的老僧们虽然枯藁,却如深山幽谷不可揣测,他们口中即将说出的事情也将如水落而石出,訇然天惊。
“阿弥陀佛……三十年前,老僧们曾在青城山上有幸目睹过一门武学出世,只不过非鹤非蛇,独具八步……”
“非鹤非蛇?独具八步?”
黄、简两人对视一眼,隐约猜出了前面四个字的由来,却始终悟不透后面四个字的深意,老和尚们此时却不再故作高深,高山滚鼓般对三人说道。
“所谓八步,乃八卦之步也,如阴阳双鱼之形,如蛇之游走缠绕,九转八步环环相套。其行拳走步之中,‘腰似龙蛇左右转,穿连绕步随身缠’,如果二位施主真能领悟出这门武学的全貌,老僧们破当年之戒便也无憾了……”
如此详尽的武学道理勐然出现,惊得在座几人都恍忽犹豫到不敢相信,黄粱与简福瞬间握拳抓腕,紧张激动得双目圆睁。勐然知晓身旁两人的武功还有这番渊源,八仙剑客徐崇真更是差点咬碎牙关——
他隐隐约约也听闻过,关于八大掌门齐聚青城山论武,创出一门诡异飘忽的“蛇鹤八步”的江湖传闻,只可惜几十年间当事人死的死逃的逃,八大掌门更是不明不白地消失在了江湖上。可如今听这几个老和尚的意思,似乎曾亲眼见证过这门武学的诞生?!
“几位前辈原来……!
!”
徐崇真只觉得气息差点岔乱,等待他翻醒过来看向另外两人,竟然从黄、简二人的眼中看出了一丝恳切,似乎在这种颇具历史凝重感的氛围里,原本互相猜忌着的两方,竟然生出了惺惺相惜、同舟共济之感。
三人福至心灵,大运在前毫不犹豫地跪倒在地,一个个头磕在青砖地上发出阵阵闷响,直达殿外。
“晚辈斗胆,还请诸位前辈解惑!
!”
韦陀殿外之人听得大惊失色,猜不透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才会造成这般的怪异响动,剩下的三大高手不逃不战,怎么好像被对方给迷住了魂魄?
大殿之中声闻不起,诸法隐没,老僧们陷入了许久不变的沉默,似乎就地化为六尊削瘠丑陋的石像,久久没有任何反应。时间感被无限放大,三个跪倒在地的人差点以为和尚们已经因为泄露天机而虹化天边、消失不见的时候,才听见一个微弱的声音在他们的耳边响起。
“咳咳,阿弥陀佛,说起来这门武功还与你们武当有些渊源……”
微弱的声音伴随在身侧,老僧们闭口垂首,但话语几乎像是在三人的灵魂深处涌起,空气中跳跃着的青烟微尘,也给这个消逝古老武林回光返照的画面,增添了一抹梦幻般的氛围。
“所谓蛇鹤,其实也可做龟鹤之解,这蛇形刁手实出自龟形,宗鹤劲源于鹤意。就如武当三丰祖师从中窥见太极之理,八大掌门则在昼夜不停切磋比武的昏乱中,撞见了些鬼祟飘忽、卓然不同的东西……”
“我派三丰祖师?!”
又一个神仙传说般的名讳悄然显现,跪地三人浑身颤抖起来,准备洗耳聆听早已绝迹于武林的这段秘辛,八仙剑客徐崇真声音中都是掩盖不住的抖动。
“阿弥陀佛,正是如此。其实三丰祖师没有告诉外人,这门武功本就与一个魔头有关。”
“前元武林中曾有一个大魔头血洗江湖,无数宗师与魔头血战而亡,只有一名泰斗力挽狂澜,但也因之身殒。他门下仅剩两名弟子目睹一切,继承其衣钵开创武道,最终在三丰祖师手中将这门武功播散开来。”
徐崇真跪地双目欲裂,战战兢兢朝黄、简两人笃定道:“没错!我隐约听师门提起过此事,那是被尊为前元国师的邪派高手首罗王……”
老僧们对此似乎充耳不闻,合掌闭目摒绝了一切五蕴碍扰,所说的话如佛陀讲述八万四千法门也不过是为了直陈真实,言语形意皆无其他因由。
“败军之将无足挂齿。而你们要牢牢记住,这两位前辈高人一个叫龟仙人,一个叫鹤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