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八章 博山炉中沉香火 (第2/2页)
一定是有内鬼!
“安仁!”
见对方沉默不语,吴之茂随即大喝一声,将茶杯摔在面前。这一声敲山震虎,同样是在震慑土司木家与噶举僧派的人,誓要将自己掌握的证据作为最后杀招,彻底覆灭这座悉檀禅寺。
骆霜儿冥冥中察觉到了对方赤裸裸的恶意,微微皱眉,但更让她在意的,是从一开始就隐隐察觉的诡异视线,所处的方向似乎是在平西王府一侧,却又找不到确切源头。
于是她的视线越过吴之茂,轻轻落在了平西王妃的身上,对方身姿在双瞳之中映照出的淡淡光圈,犹如一尊雕刻精美的玉石观音,冷眼看着世人。
与四川总兵吴之茂相比,更能代表平西王府的她既不愠怒,也不介怀,更没有一丝丝欣慰或沉湎,她的双眼就像是一潭沉寂至极的碧水,一切情绪瞬间就能望底——而那里,也是一眼望见、真真正正的波澜不惊。
蒙面的毁容侍女眉头微皱,似乎察觉出了骆霜儿视线上的冒犯,便轻轻移步挡在了平西王妃的面前。
吴之茂本来的横眉怒目,是准备借机发作,但他恍然察觉到了身旁的无声变化,还以为是自己鲁莽冲撞了王妃。连忙在暴怒中挤出几分谄媚,粗旷的嗓音也赶紧压低了几分。
“江流儿?方百花?靖南王府门下客?耿家世子意中人?你们一定想不到,耿世子为了绍承爵位,前不久正派了使节,前来平西王爷的府上游说吧!”
“本官先前,已经将江、方二人的样貌举止详细描述,并向靖南王使节打探消息。使节听闻之后,表示从未听过有什么江流儿、方百花之人,更不知道与靖南王府有什么瓜葛,反而江流儿其人的言谈举止,倒是与靖南王世子曾结交的一位道人参差仿佛——”
“而说来也巧,此名道人也叫做江闻,你说稀奇不稀奇?”
吴之茂得意万分地看着安仁上人,原本他也没想到区区一名靖南王府使节,竟能发挥出如此大的作用。
而他在询问过程中,自然是故意使上了一点落井下石的小心思,比如隐瞒了尚可喜海捕密信的内容,比如诱导对方说出江闻与靖南王世子的关系,比如还谆谆劝诱对方兹事体大,必须修书一封返回靖南王府,防止有人冒充身份招摇撞骗。
于是就又有一封书信,自云南寄往了福建,在八百里加急一路往返,跑死不知多少匹马后,终于在昨日又送回了平西王府的手里。
吴之茂如今便手握着这封信笺,信上说靖南王府只派过使节江闻前往广东,从未有名叫方百花的家眷前去礼佛,嘱咐平西王府应多加甄别,防止有小人从中作祟。
朝堂之上波诡云谲,靖南王世子还是太过天真。吴三桂有这样一封信在手,就能和尚可喜的缉捕文书完美吻合,况且若将这两封信上交朝廷,以清廷多疑敏感的风格,也必然会把广州之乱的幕后黑手猜向耿家,到时候再拿来威胁急着袭爵绍位的耿精忠,简直是再轻松不过了。
事已至此,见安仁沉默不语,吴之茂已经不打算再做掩饰,便从兵卒手中接过靖南王府加急送来的信笺,顺手又由蒙面侍女呈递给平西王妃过目,自己则迫不及待地说道。
“靖南王世子已经回信,府上并无江流儿、方百花等人,若有人伪造身份,蒙骗过关,理应法办!”
“安仁,你面前两人一人使刀、一人使剑,虽然交换了兵器不露出破绽,然而行迹可疑来历不明,诸多线索尽皆吻合,还有什么话好说?难不成要本官把你们通通抓起来拷问,你才肯说实话吗?”
悉檀寺僧众窃窃私语,惶恐不安,安仁上人眼中也露出不忍之色。
眼下弘辩方丈的尸身未冷,鲜血未凝,悉檀寺禅寺便要遭遇如此浩劫,他无论如何也不能袖手旁边,可江闻、骆霜儿对于悉檀禅寺也有重恩,他又怎么忍心说出落井下石、明哲保身的话?
可一旦牵扯进了谋反的事件,别说是区区一座悉檀禅寺,就算是大理土司木家也绝不可能再做庇护……
吴之茂则是感觉已经胜券在握,正式赴任四川总兵要职的好日子近在眼前。
为了对付木家留在鸡足山的势力,平西王府的诸多密探眼线上下奔走,所留暗桩全部启用,只为避免步尚可喜那种在眼皮子底下被人算计、贻笑于天下人的覆辙。
然而就在吴之茂洋洋得意的时候,全场从未开口过的平西王妃,此时却发出了清泠之声,对着他问道。
“吴总兵,妾身原本无心俗尘,不该干预这些外事,但我见书信上的意思,似乎和你所说有点出入。”
吴之茂有些诧异,急忙从蒙面侍女手中再次接过信笺,从头开始读起,只见前面的文字描述与自己所说并无二致,都是说江闻此人乃是靖南王府的使节,受命前往广州拜谒平南王尚可喜,如果若有奸人冒充,必当严惩。
然而后面的文段,却突然变得让他完全陌生了起来。
上面说江闻奉命出使广州期间,被逆匪所逼不得已与之为伍,而他如此忍辱负重、委屈行事,只为了护得靖南王世子义妹方百花的周全,幸而他在获悉匪首情报之后,已趁机从两广乱局中抽身,躲藏到了云南境内。
“……???”
信上的墨迹清清楚楚,笔迹也与原先所见一模一样,但内容之离奇,已经让吴之茂完全摸不着头脑,一度怀疑自己之前见到的信笺,是怅然无痕的昨夜之梦……
只见下面继续说道,如今江闻为躲避贼人追杀,故此化名为了「江流儿」,随后将两人的名姓、年岁、原籍、流寓原因、往来旅迹全都写明,并且与吴之茂手上获得的官凭路引分毫不差。
信笺中的靖南王世子说江闻深入龙潭立有大功,义妹方百花也是王府亲眷,并以一种相当符合纨绔身份的口吻叮嘱道,此事剩余的详情他会自己上书顺治,眼下要平西王府务必保证两人的安全,尽快护送回福州,万万不得有失!
浑噩与狐疑、茫然与错愕的情绪,正在吴之茂那张久居关外、粗豪有力的脸庞交替上演,一种天旋地转的眩晕猛然袭击了他,带起阵阵的恍惚涟漪。
是我正反面看漏了?
还是我昨天真的做了场梦?
又或者现在自己所处的,才是一场荒唐大梦?
吴之茂勉强稳定住心神,实在是想不通致命一击为何会落空,更猜不到自己遭遇了什么。步履踉跄,甲盔相撞之间,他脑海中猛然浮起了一个线索,就像月下萤火般时隐时现,在苦苦搜索之后,他终于察觉了其中端倪!
官凭文引的内容根据他的调查,分明是由安仁和尚一手炮制的,既然如此,靖南王府怎么可能一字不差、一字不漏、原原本本地写在信上呢!
……除非是自己人里出了内鬼!
这个想法一经生出,便像铜钟般在他脑海里左右敲响,震得五脏六腑都开始隐隐作痛,眼角也冒出了万花筒一样的混乱图样,正在如车轮般急速旋转。
气急攻心之间,只见四川总兵吴之茂将信笺猛然攥紧又蓦地撒开,双手产生了一阵怪异的僵直。
手下兵卒来不及搀扶,就见他的嘴里猛然吐出一口鲜血,向后轰然倒去,兵卒们开始大喊着“不好了!总兵吐血了!”、顿时乱作一团。
随着平西王府的猛将骤然昏倒,也意味着本次鸡足山论法在一片死伤、遍地火海中走向了尽头。
骆霜儿静静站在原地,似乎还在寻找着观察她的视线的源头,而平西王妃却泠然独立于喧嚣世间,仿佛失去了在凡尘俗务上的兴趣,莲步轻移向法云阁的后堂走去。
蒙面的毁容侍女紧跟其后,也衣袖翩跹地转身离去,骆霜儿顿时觉得视线消失,只是恰巧在对方转身离去的瞬间,看见她的双手正交叠于腹前,作出如红莲圣火熊熊燃烧的模样……(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