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战火屠城 (第1/2页)
一
爷爷在疯魔谷的日子里,愈来愈思念小凤,他思念小凤的一切。他晚上躺在窝棚里,望着漆黑的顶棚,眼前一次次闪现出小凤的化身。想到这儿,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的一种悲哀,他想到了大户人家的吃和住,而自己住在简陋的窝棚里。他想到这儿的时候,猛然间意识到一个问题,那些大户人家也是人,别人能办到的事自己为什么不能呢?周少爷被他一铁锹打傻了,但小凤仍守在周少爷身边,他突然为小凤悲哀了。一个计划,在那一瞬间产生了。爷爷要把小凤从周少爷身边夺过来。
18条汉子组成的棒子队,对爷爷忠心耿耿。爷爷说一不二,天亮的时候,他就派余钱下山了,他让余钱去周家看一看,看一看小凤从天津卫回到靠山屯投有。半夜的时候,余钱回来了,告诉爷爷,小凤和周少爷刚从天津卫治病回来。
爷爷一拍大腿,冲18个弟兄说一声:“兄弟们,今晚给大哥办点私事去。”
其实爷爷不用说,这些人早就明白了,他们18个兄弟占山为王,总觉得少了些什么,想了好久终于明白过来,原来少了一位压寨夫人。18个弟兄早就替爷爷着急了,爷爷这么一说,大家都一致热烈响应。
众人坐在爷爷的窝棚里,说东道西,一直熬到转天早晨。太阳出山,一行人马手提棒子出发了。他们傍晚的时候来到了靠山屯,躲在河堤下面等待晚上的降临。棒子队占山为王这么长时间了,这还是第一次组织抢人这样的行动。18个弟兄都有些激动,一双双眼睛闪闪烁烁地望着爷爷。爷爷更是激动难耐,他想小凤都快想疯了,恨不得天马上黑下来,一步冲到小凤身边。
深夜的时候,18条汉子在爷爷的命令下蹿了出去,他们有的给周家当过长工,没当过长工的,对周家也挺熟悉。余钱冲在最前面,迎面看到一条狗,余钱挥起棒子朝狗头砸去,狗“哼”了一声便一头栽倒了。
爷爷带着余钱几个人一头闯进了周少爷和小凤的房间里,其他的一些人则隐蔽在墙角观察动静。
爷爷冲进房间的时候,他清晰地听见小凤尖叫一声,接着他看见一个黑影从炕上坐了起来,向躲在炕上的那个人扑去。他断定那就是小凤了。这时候,爷爷的心猛地颤抖了一下。他没想到,这种时候,小凤首先想到的是保护周少爷。爷爷想到这儿已经伸出了手,他像老鹰捉小鸡似的把小凤从周少爷身上拉下来。爷爷的手触到了小凤软绵绵的身体。爷爷颤抖了一下,一把把小凤抱在了怀里。小凤只穿了一件小背心和裤衩,爷爷冰冷的身体使小凤惊叫一声后马上清醒过来,用颤抖的声音问:“你们是谁,要干什么?”
爷爷抱着近乎裸体的小凤,早已神魂飘荡了,他日也想夜也想的小凤就在自己的怀里,他恨不得一口把小凤吃到肚子里。但爷爷马上清醒过来,不能让小凤就这么走,一到山里会把小凤冻死的。爷爷清醒过来之后,说了声:“是我,你快穿衣服。”经过一段时间的适应,小凤已经不那么害怕了,她从声音上判断出我爷爷就是打傻她丈夫逃到山里去的那个长工。此时小凤从心里涌起的仇恨已代替了恐惧,她在黑暗中眨着一双杏眼,仇恨地望着爷爷。爷爷见小凤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盯着他,他有些急了,身子伏在炕上抓过一堆衣服就往小凤身上套,小凤一口咬住了爷爷的一根手指头。爷爷哼了一声,他挥起了另一只手想打小凤,但那手却迟迟没有落下去。爷爷忍着剧痛,一声声地哼哼,站在旁边的几个人不明白爷爷为什么突然不动了。爷爷不吭气,他们也不好说什么,余钱说:“大哥,快一点。”
人们听到咔嚓一声,爷爷左手的小指断了,小半截留在了小凤嘴里。爷爷疼得在地上打转,小凤在嘴里“嘎嘎吱吱”地嚼了两口,把那半截血肉模糊的手指吐到了地上。
爷爷已经来不及细想了,连同那堆衣服和小凤一起抱下了炕。这时,那个傻了的周少爷哼哼哈哈地从炕上爬起来。余钱说了声:“大哥,结果他算了。”说完提起棒子就要打。这时在爷爷怀里的小凤喊了一声:“别打他,我知道你们是冲我来的。要打死他,我也死在这儿。”几个男人被小凤的话震住了,爷爷看看怀里已服服帖帖的小凤,便说,“那就饶了他。”
小凤又从爷爷怀里挣扎下来,去穿衣服,穿完衣服,小凤从炕上跳下来,伏在傻子周少爷的耳边说,“俊发,尿盆在门后。”爷爷第一次从小凤嘴里知道周少爷叫俊发。小凤自己走出房门。这举动令爷爷和几个男人有些吃惊。他们已经做好了背扛小凤的准备。
住在后面的周大牙听到了动静,披着棉袄睡眼惺忪地走出来。他手里捏着一把枪,“谁呀?”他还没来得及问下一句,躲在暗处的一个人,抡起棒子朝周大牙砸去。周大牙连一条狗都不如,哼都没哼一声就倒下去。
小凤看了那个人一眼,说:“我记住了。”
那人在雪光中望了小凤一眼。他看见小凤那双眼睛,就哆嗦了一下。那人叫福财,他看了爷爷一眼,说:“大哥,咱们快走吧。”
小凤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小屋,被18条汉子夹在中间,踩着雪,“吱吱嘎嘎”地向前走去。他们走出靠山屯,隐约地听见那个傻了的周少爷边哭边喊:“小凤,你回来呀,你回来……”小凤听到了,便停下脚步,爷爷以为她要后悔,寸步不离,此时他已经忘记了断指的疼痛。小凤转过身,向前走了两步,跪下了,冲靠山屯她家的方向磕了三个头,立起身冲爷爷说:“行了,我跟你们走。”
一行人踩着深深浅浅的雪,向疯魔谷走去。爷爷从地上抓了一把雪抹在断指上,爷爷吸溜了一下鼻子。
天亮的时候,一行人回到了疯魔谷。爷爷把小凤领到自己的窝棚里。小凤看了一眼,窝棚里有两张床从山下大户人家抢来的新被子,一旁还放了两张床。小凤看了一眼黑漆漆的用木头搭成的窝棚说:“狗窝。”
爷爷的心就跳了一下,他不敢看小凤。小凤一头倒在窝棚里,拉来被子蒙头便睡。爷爷坐在旁边,看着躺在那里的小凤,他的断指钻心地疼痛。那疼痛使爷爷坐立不安,爷爷跑到窝棚外,号叫一声。18条汉子不知道爷爷是怎么了,都围过来,才看见爷爷的断指。福财望了一眼窝棚,骂了一句:“这个小**。”骂完才知道失口了,望了爷爷一眼。爷爷狠狠地剜了他一眼。福财转回身跑回自己的窝栅,拿出一包“白面”,这是他从大户人家顺手牵羊拿过来的。福财把白面上在爷爷的断指上,又倒出一部分,让爷爷吃下去,爷爷才止住痛。
爷爷回到窝棚里,看一眼睡死的小凤,自己也一头栽倒下去。
从此疯魔谷多了一个女人小凤。
18条汉子的厄运也就来了。
我爷爷一次又一次原谅了小凤,可失去了18条汉子的心,从此也决定了我爷爷以后的命运。
二
1949年10月1日,中国伟人毛**登上了天安门城楼,宣告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
不久,全国解放了。那时,我父亲已经是副师长了,很年轻的副师长。父亲为了战争,没有结婚,他也没有爱上任何一个女人,父亲把爱都献给了战争。
全国解放了,部队刚刚休整过来,抗美援朝战争就爆发了。1950年10月19日晚,奉中央军委的命令,中国人民志愿军司令员兼政委彭德怀,率志愿军首批部队跨过了鸭绿扛。从此开始了一场残酷持久震惊中外的保家卫国战争。
父亲入朝前,部队驻扎在丹东。那时,作为副师长的父亲知道马上就会又有更大的战争了。多年战争的磨砺,使父亲嗅到了那愈来愈浓重的火药味。父亲在这之前回了一次家,去看望我的爷爷和奶奶。
爷爷和奶奶小凤仍然住在靠山屯外那间木格楞里。父亲是坐着从国民党部队缴来的美式吉普回家的。父亲离家很远,便让司机把车停下来,然后自己步行向那间木格楞房子走去。
当时爷爷和奶奶正坐在木屋里,两个人没有任何语言。奶奶盘腿坐在炕上,两眼炯炯有神地望着窗外,奶奶想心事的时候,两眼总是炯炯有神。奶奶想的心事,爷爷知道是和自己毫不相关。奶奶一次次出走,爷爷一次次伤透心了,这都和奶奶的心事有关。爷爷后悔当初没让余钱一棒子把那个痴傻的周少爷打死,给奶奶留下了念想,也给爷爷留下了痛苦。爷爷就背朝着奶奶坐在炕沿上吸烟,他一边吸烟,一边看左手那半截断指。那半截断指早就长好了,光秃秃圆乎乎的,这么多年了,爷爷已经适应了那半截断指。爷爷每次想到那半截断指,心里都疼一下。
这时奶奶看见了走来的父亲。奶奶差不多快忘记父亲了。父亲参军后回过一次家,那时父亲还小,一晃十几年了。奶奶此时还是一眼看出了父亲。奶奶看到父亲,嗓子眼里发出一声含混的声音。她翻身下地,穿上了鞋,站在了门口,父亲也望见了奶奶。父亲望见已经不很年轻的奶奶,脚步不由得停了一下。那时奶奶已经不再年轻了,父亲仍然能从奶奶的身上看到当年奶奶的俏丽和超凡脱俗。父亲从小对爷爷和奶奶就有一种排斥心理。小时候父亲的记忆里,奶奶就经常扔下他和爷爷出走,爷爷又扔下他去寻找奶奶,父亲只好去要饭。父亲此时感到小腿肚子上还有狗咬后的感觉,那种钻心的疼痛感觉不时地在父亲周身打颤。父亲对爷爷和奶奶很冷漠。父亲张了张嘴,却没有出声,犹豫着又向前迈动双脚。奶奶一直望着父亲,奶奶望着父亲时,眼角就滚出两滴泪水来。奶奶没去擦那泪水,任那泪水一直流到嘴角。
父亲看到奶奶并不年轻的脸上流下泪水,心里猛地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毕竟,眼前站着的是十几年没见面的母亲。父亲毕竟是父亲,战场上的血与火早就使他练就出了一副硬心肠,父亲很快调整了自己的心情,毫无表情地向小屋走去,父亲在走过奶奶的身旁时,听到奶奶在嗓子眼里轻声地唤了一声:“玉坤。”那是父亲的名字,父亲的喉头又紧了一下,回过头又望了一眼奶奶,眼神里很快地闪过一缕儿子在母亲面前的温顺和惊喜,但父亲很快就扭过了头。
父亲此时已经站在了屋门里,爷爷这几年真的老了,50刚出头的人,头发已经依稀看到斑斑白发了,额头上已经现出深深的纹路。爷爷看到父亲的刹那,腮帮子上的肉颤抖了两下。父子在外间屋里默默对望着,爷爷躲开了父亲的目光,转身走进里屋,父亲随在后面。父亲坐在炕沿上,奶奶走进外间,烧火为父亲做饭。
爷爷蹲在地上勾着头,颤抖着一双手从烟口袋里抠烟,卷纸烟。父亲从包里拿出两盒烟卷,放在爷爷面前的凳子上,爷爷看了那两盒烟一眼,手抖得更厉害了。
父亲说:“又要打仗了。”
爷爷的脸上的肌肉又拼命地抽动两下。
父亲说:“这次去朝鲜。”
爷爷这次停住了卷烟的手,抬眼很认真地看了一眼父亲,吃惊地问:“老蒋不是跑到台湾去了么?”
父亲说:“这次和美国人打。”父亲说这话时满脸的骄傲和快意。
爷爷手一抖,卷好的烟被拧断了。父亲看到了爷爷那半截断指。
爷爷把那没有卷成的烟,扔在了地下,伸出一只脚用劲地一下下地辗。
爷爷突然说:“打仗要死人的。”
父亲说:“不死人还叫打仗么?”
爷爷说:“你也会被打死的。”
父亲说:“为打仗死值得。”
父亲说完这话时,很轻蔑地望了一眼蹲在地上的爷爷。爷爷停住了脚去拧动那已成了泥的烟,浑身上下拼命地抖个不停。
父亲站起身说:“现在解放了,共产党不会让人饿死的。”说完这话,我父亲才走出了门。
爷爷和奶奶跟在父亲身后。父亲向山坳里停着的车走去,爷爷却向后山坡走去,奶奶随父亲走了两步就停下了。父亲这时回头看了一眼奶奶叫一声:“妈。”然后再也没有回头。
爷爷又坐在了山坡上。他又卷了一支烟,两眼漠然地望着远方,父亲向远方走去。就像当年父亲13岁时出走,随在肖大队长身后的情形一样。唯有奶奶,在那里一直目送着父亲,这时奶奶泪流满面。猛然间,奶奶似乎想起了什么,回过身走到屋里,从锅里捞出几个鸡蛋,又走出门去。这时父亲已经上了车,美式吉普在小路上扬起一缕烟远去了。奶奶瞅着鸡蛋,泪流满面,她两眼迷蒙地望着远去的烟尘。
父亲走的那天晚上,爷爷在后山坡上燃着了一炷香,爷爷跪在山坡上,一次次冲那炷香磕头。爷爷在祈祷父亲的平安,祈祷即将爆发的战争早些结束。
三
大姨是大姨夫用两个馒头换来的。
解放军围困长春时,饿死了很多人。大姨和母亲那时都在纺织厂上班。战争来了,长春被困住了,城里的人们都为了活命而挣扎,大姨和母亲也在忍饥挨饿之中。
姥姥就是那次围困长春时饿死的。姥姥那时才40多岁、她守着大姨和母亲两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长春刚被围上的时候,人们还没有完全绝望,姥姥用多年积攒的钱还能买来一些橡子面和粗糙的玉米渣子,后来就不行了。别说没钱,就是有钱也换不来吃食了。大姨就去垃圾堆里拾来一些菜叶,姥姥怕两个姑娘受苦,干的都让大姨和母亲吃,自己只吃一些汤汤水水,先是浑身浮肿。浮肿的姥姥仍挎着竹篮天天出门,希冀在垃圾堆里拾到一星半点的菜叶。菜叶没了,人们开始吃树皮,姥姥又加入到剥树皮的行列中。那时兵荒马乱的,姥姥不放心两个大姑娘出门干这些,便让我大姨和母亲在家等。后来树皮也吃完了,整个长春后来已经见不到一棵有树皮的树了。
姥姥终于不行了,躺在床上眼睁睁地看着大姨和母亲,眼泪就流下来了。姥姥说:“大丫,二丫,逃命吧,别管我了。这个世道,能嫁人就嫁人吧!找个老实厚道的,能吃饱肚子比什么都强。”大姨和母亲望着姥姥也就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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