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第2/2页)
但陈墨涵仍然不理睬他。
梁必达的一头青丝眼看就白了一半,腰板也没有过去挺得那样直溜了,老态在不知不觉中就暴露出来。
陈墨涵也是个小老头了,却老得正常,不胖也不瘦,还是个中等个,军装上的领章帽徽没被摘掉,军参谋长的儒雅风度依然保留。加之性格平静,不喜也不愁,倒是心平气和,显得很安于这种劳动生活。
七二八农场附近山清水秀,有田园风光,耕作时清心寡欲健身,雅兴来了,小河边一躺,枕石漱流饮泉。真是天高云淡,望断南飞雁。比起在军中繁忙的军务缠身和没完没了的嘴皮子官司,如履薄冰地揣摩上级意图,这里倒是个养人的地方。
可是梁必达就不行了,他生来就是个领兵挂帅的先锋,才五十多岁,正值壮年,壮志未酬,却被发配到这鬼地方种菜,他妈的这算什么事啊?是个人有两只手谁不会种菜?就是个猴子教上两天也知道播种浇水,为什么要让人民解放军一个堂堂的军长来种菜?简直岂有此理。要是把这一生就这么稀里糊涂地交给这片菜地,那就是死不瞑目了。
这个地方梁必达原先不太熟悉,依稀记得应该是四分区的辖地。当年,江古碑和张普景他们对他进行“抢救”,关他的那个地方,应该距此不远。安葬东方闻音的那个地方,也应该距此不远,但是在哪个沟壑里,他眼下已经不可能准确地判断了。
想想真是荒谬,山不转水转,没想到三十多年后又被关了一次。不过,这一次的罪魁祸首是江古碑,张普景不仅没有迫害他,反而为他送了命,恩恩怨怨竟以这种残酷的方式了结。想想一生,也有诸多对不住张普景的地方,也应了一句老话,委实是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老张当真是铮铮铁骨,一身正气,襟怀坦白,过去就是整他,也是奉命行事,整到明处,不搞阴谋诡计。三十年后还是抱定信仰,人格不屈,死得回肠荡气。
每每想到这里,梁必达就不禁潸然泪下。
凹凸山的天空是湛蓝的,新中国的凹凸山区像长树一样长出了许多颇具规模的城镇。社会主义新农村就是不一样,歌子里唱道,山也笑水也笑,毛**革命路线指航向,形势无限好……哇!敢叫日月换新天,荒山秃岭变模样……哇!
哇……可是梁必达却发现“哇”得不大对劲儿。
生日那天,梁必达大大咧咧地同管教干部打了个招呼,照例要到附近集镇上逛一趟。这次他去的是松花集,居然发现这里的老百姓还吃不饱,甚至还不如从前的伙食好,有些人家的房子还很破。
老百姓的孩子光着屁股挖野菜,问是干啥,答曰煮饭,掺到麦麸子里做馍。
梁必达当时很想蹽腿溜之大吉,坐公共汽车回到蓝桥埠看看,尽管朱二爷已经作古,但那个地方毕竟是他的故土。他还想到陈埠县张二根家里看看,看看他的房东,看看那里的稻子。可是他哪里也去不了,身后有警卫——实际上是看押他的战士,形影不离,腰里显然还别着硬火。腰里别着硬火他梁必达倒是不怕,他怕蓝桥埠的乡亲和张二根问他,你梁司令那时候就说革命成功了给我们住新房子吃大米白面,可是现在倒好,革命成功都二十多年了,还是连小米粗面都吃不饱。
真要那样问起来,他会无言以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