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九章 玄螭虫象并出进(上) (第1/2页)
天际霞光入林中,林中天际一时红!
一刹那间,比日光都要炽目万倍的光线,正自鸡足山阴的浓云惨雾之中爆发而出来,先是化成一条直冲天际的金光,随后才变幻做七彩霞光,毫无防备、如有实质般,在刹那间跨越百丈乃至千丈的距离,猛烈奔涌向了四面八方!
面对宛如天星爆碎的灿彩,江闻等人即便站在千佛窟中,也能察觉到四周杀机正惶然大作,因为哪怕在世间千万种微茫概率之下,也绝没有一种可能,是明明正身处这样炽目的光线里,竟然体会不到其中蕴含的哪怕一丁点热量。
这种诡异的七彩霞光,全然冰冷得像是秋夜泠然的冷月,又如用庭院洒满的清霜,只是披挂上了一副似是若非的外壳,就迫不及待地从骆霜儿周身上那并不存在的、甚至不能被称之为“眼睛”的奇妙器官之中放射了出来!
此刻近在咫尺的妙宝法王,根本无法也没有时间做出反应,就彻彻底底地沐浴在了七彩霞光的恐怖射线流之中。
佛光破碎!
佛身出血!
佛影成尘!
一层层裹绕于外部的影像开始颤动,就好像层层剥离侵蚀,足以展现出内里的焦灼窘迫,狮鹿牛三大瑞法之相争先恐后想要破体而出,却只能如辐射增生般在皮肤底下蠕动不息,最终溃烂化解成无形!
只见他原本周身涌荡佛光的沉氛,还有那大气恢弘的豪芒,瞬息之间就被一道道恐怖射线所涤荡撕碎、消解湮灭,精美华丽僧袍也出现了黯沉腐朽、糟烂崩析!
那若巴成就六法的无穷秘诀运转在心头,妙宝法王接连想要催动拙火瑜伽、幻身瑜伽、光明瑜伽中三大法的要妙,身体里的地水火风四大却皆化为空——妙宝法王心中凛然,修行者本在此法善巧后,即具有阻止菩提心漏失之力,可如今他的心神仍旧震荡不息,一身修为仿佛在瀚光中荡然,连一丝反抗之力都不复存在。
妙宝法王试着擦拭法眼一探究竟,但强忍剧痛逆光看去,却只觉得这些霞光射线冰冷至极、凶恶无比,但他那短短一瞥所感受到的,不是如金色阳光般驱逐邪恶腐朽之物的生气,而是一尊高坐云端恢弘神明,用俯瞰苍生宛如蝼蚁的苍凉凝视眼神。
先前江闻的预感已经极为敏锐,但他身处远处所感觉到的恶意,仍然远不及妙宝法王面临亲见的万一。
神尊不在此处,不在彼处,亦不在中间,妙宝法王忽然被某种神秘心念所牵,用虚觑出血的双眼猛然引望向天空,他竟然在飘飘扰扰、瑞氛飘舞的天庭,在重叠有缺、青天难测的云端,察觉到了某尊神明那庞大到不辨五官、难见容貌的双眼。
其中仅仅闪现而出一抹残酷而冰冷的意志,就让他察觉回忆起年幼时初次踏入楚布寺,茫然置身于佛堂宝殿的金身塑像脚下,被巨物环顾注视到头皮发麻的恐怖感。
妙宝法王毫不犹豫地咬破舌尖,吐出的鲜血似乎都染上了一层金粉,随后持续不断念诵着六字大明咒“唵嘛呢叭咪吽”,想要在大恐怖下维护摄持住心神不动摇。
但很快,他就明白了这是徒劳。
周身剧烈疼痛还在持续,眼下一道道恐怖射线,充斥着极端疼痛奔向妙宝法王这个外来者,那种极度凶暴、蛮横霸烈的情绪似乎一览无遗,并蓄着舍我其谁的强烈意志,绝对不是凡物所能聚具。
一段传荡于虚空法界的诡异经颂猛然奏响,妙宝法王强行以瑜伽法凝聚的最后法相,根本无法在这段诡异经颂中维持现状,宛如失控变形的电视图案开始崩解,而他自己也很清楚,如今唯有这双眼睛的主人才是真正的“神明”,所谓“恶意”,不过是凡人脆弱感官下的浅薄理解,毕竟在这样的“神明”对面,早已遑论善恶喜厌,只剩下赤裸裸的是与非。
就在妙宝法王浑身剧烈颤抖、几近天人衰灭的处境中,他感觉到的是那双绝不属于骆霜儿的无形“眼睛”中,流露出对于僭越者、篡夺者极度的恶意,而究其根本,恐怕一切罪衍的根源起始,都在于妙宝法王显露出的“伪神”法相!
即便面对着这样胆大妄为的欺天“伪神”,对方显露的手段堪称公诚持正——此时的七彩霞光,根本就是无穷无尽时光长河的显化,决定与自己一起暴露在时光长河之中,让“伪神”在亘久的考验中,无可奈何地彻底显露出来。
短短一瞬间,妙宝法王的双眼已经七彩霞光被耀瞎,周身就好像被无穷时光化为的长河不断洗涤冲刷着,被一种秋水浩荡、横无际涯的沛然之力席卷,最终将原本看似金瓯无缺、万古不坏的的器胎内质,彻彻底底暴露力出来……
就在一切即将走向终结尽头的时候,忽然有一道绚烂至极的光芒凭空升起,宛如极夜时划破天际的璀璨流星,又像是午夜寒空不顾一切绽放的烟火,霎时间就散发出灿烂夺目的光彩,同时将双目紧闭的骆霜儿逼退!
无形的“眼”在那一瞬间闭上了,就连万千恐怖的霞光射线都因此停滞了一瞬间,随后就如江河倒卷般滚滚而回,重新氤氲在了骆霜儿的四周。
趁着骆霜儿一瞬间的犹疑,妙宝法王终于从如渊如海的威压中赦免,朝着一个方向猛扎而逃,只是临行前的妙宝法王,仍旧禁不住内心疑惑,强运起天眼通往那里观察。
他见到不知为何,骆霜儿紧闭的双目此时睁开一条缝隙,似乎正在强烈地挣扎着,而原本自己站立的位置上,竟然缓缓浮现出了一道极为浅淡的身影,抵抗住了恐怖霞光的侵袭。
那青袍广袖的模样,分明就是一名横剑在身的不羁侠客,带着三分轻蔑的神情,竟然在神威如狱的恐怖场景下,毅然决然地朝着“神明”挥剑,毫不犹豫的想要斩断一切浮云苍天,硬生生闯出一条登天之途,即便以蚍蜉撼树也毫无惧色,只可惜这道身影最终层层剥离破碎,终于还是在了恐怖射线的倾压之中,而骆霜儿又一次恢复了古井无波的面容,跳动起了象征毁灭的的舞蹈……
…………
“大家快捂住眼睛,千万不要直视那束光!”
异状出现得极为迅速,江闻出言提醒与伸出双手的动作也几乎同时,迅雷不及掩耳地遮挡在安仁、品照两人眼前,自己也连忙低下头去,避免被这一道道足以点燃整个世界的诡谲光线耀盲。
幸好七彩霞光转瞬即逝,但恐怖破坏力造成的震撼仍在持续,品照双眼空洞地望着,眼睛的刺痛依然无法阻止他瞠目不止。
如此神通……
如此神通………
如此神通…………
品照本以为自己会心潮澎湃,但他清清楚楚的知道,如今他的心里全然只剩下恐惧。
他原本对于神通的渴求和希冀,不过是在苍白人世间仅剩的一点心灵寄托,更是希望弥补自己当初犯下过错的忏罪,可当他屡屡见识到了变化神通、佛陀法相,乃至于足以毁天灭的“目光”时,混乱的思绪几近淹没了他的逻辑。
寒夜里某个恐怖存在的阴影,猛然在他的心头闪动,无数次午夜梦回却从未能释怀,因为威怖早已超越了心灵承受的上限,只有短暂遗忘才能换取片刻的宁静。现在的他终于发现,自己根本不具备掌握这样神通的资格,就像是一件过于辉煌璀璨的宝衣,如今的他根本没有勇气去承受!
“大家快看,云端似乎有什么东西,可我眼睛里模模糊糊地,怎么也看不清楚……”
内心正彷徨无措的品照,忽然看着天空喃喃自语,江闻与安仁上人听见品照的话语刚刚转头,就同时亲眼看见他双眼直勾勾地,凝望着原本空无一物的高空,逐渐露出了面容扭曲的恐怖之色!
在大惑不解中,两人也同时在云端看见了一尊硕大无朋的神明身影,正缓缓从云层之中显露出身形一角。
一尊穿着古老盔甲的神明展现身姿,祂穿着下宽上窄甲片编缀而来的唐代甲胄,牢牢包裹着全身上下,却不知为何宽大得有些怪异。尖突兜鍪之下,是一副生着肥胖颟顸宛如蛙首的恐怖模样,尚存不似人形的四首,不过是四个大小不等的诡异增生,围成一圈毫无死角的怪状,畸形五官因为疼痛早已拧成一团。
在云端踏碎的喧嚣之中,神祇头后焰光圈作三角,沉重甲胄中不停地传来哗啦响动,似乎身体里还在涌动着撕心裂肺的挣扎,而祂此时正咆哮怒吼着从云空中奔落,准备继续追杀品照,也就是当年侥幸出逃的阿掝林。
江闻并不清楚麽些族的传说,最多只在桑尼婆婆屋中惊鸿一瞥,见识过那些诡谲离奇、年代久远的木牌画,但此刻,品照口中的四头神卡冉,竟然真实不虚地展现在了眼前!
“一定是幻觉!但究竟哪里出了问题?”
江闻心中闪过一丝清明,但天外隆隆雷声依然没有任何破绽,就像他在全力测试了武功突飞猛进的骆霜儿之后,认定对方的神照经已经在走火入魔中臻至化境,即便这个结论再诡异,他也拿不出可以反驳的依据,一切争辩都像是无能为力的嘴硬。
而江闻此时所见的四头神卡冉,同样是真实不虚地显现在云端,就连安仁上人也看得一清二楚,露出目瞪口呆的表情!如果说品照看见的是幻觉,那么另外两人没理由同样睹见,可如果是真实的,那么此时的经历就更加诡谲无端了!
万事万物关联在这,似乎都打上了一个结结实实的死结,让人胆战心惊之际没有一丝办法!
安仁上人惊恐地解释道:“江施主,依照当地麽些族人传说,四头神卡冉是下凡于人间的征战之神,专于追杀从雾路游翠国中殉情枉死、祸毒人间的风鬼……”
品照终于还是崩溃了,忽然拽住了僧衣领口,如窒息般开始了强烈的挣扎,仿佛被某种极大恐惧压得喘不过气来。
“我早就该死了!如果没有姐姐选择去雾路游翠国替死,该死的只有我!”
“你们看,云后面的是卡冉!是四头神卡冉!祂要来诛杀我了!只要我死了大家就能出去了!!!”
透过层层叠叠混乱云层的阻碍,品照小和尚面对着虚空无尽的一尊神影,狂乱嘶吼着的模样几乎丧失了理智,心神也被浓烈的恐惧所笼罩,如果不是江闻出力阻挡,此刻已经从千佛窟上一跃而下,化为满地的碎肉了。
“你说清楚,你到底看到了什么!”
江闻表现得也极为凶恶,在品照眼中几乎是以恶鬼罗刹之姿,凶狂地攫住了自己,他已经涕泪横流地不知所措,根本无法描述着他的所见。
“哎,品照恐怕是惊吓过度了,陷入心魔了。”
听见安仁上人如此强行解释,江闻却疑惑地看向了安仁上人。
“上人,为何你如今也涕泗交加,难不成也被吓到了?”
听到了江闻的质疑,安仁上人方才连忙察觉到不对,抓起脏兮兮的僧衣往脸上抹去,果然发现自己的情况也没比品照镇定到哪儿去,但他闪现出来的困惑惊疑却久久没有消散。
“施主,说起来你的脸上也是……”
江闻忽然感受到脸颊边一冷,猛地拿手一抹,竟然也是一行清泪不知何时早已潸然,完全超乎他的预计出现在了脸上。
江闻双眼紧盯着高空,连忙追问道:“上人,快告诉我你看见了什么?!”
安仁上人眉头紧锁,连忙说道:“老僧刚才先是听见了云中巨响,正是卡冉神从中经过,远远只能看见火光四起,等清楚点了再看,却是一个四首的盔甲怪人肩臂相连,正朝着穹空怪叫大吼,就如连体怪胎般行动,相互挣扎却难以分离,疼痛非常……”
“不是一人四首?而是四人同体?!”
江闻心头一震,再次看向穹窿高空,果然想清楚了其中的不对劲之处。
那副宽大到过于臃肿的铠甲,只是因为畸形四颅而稍显正常,如果仔细看去,分明能察觉到沉厚残破的铠甲之下,是四股截然不同的力道在互相拉扯,就像四个人被困在其中。
透过盔甲残缺处望去,里面的人肩臂相连长在一起,有点像是极度扭曲的连体怪胎,正在天空巡行时大喊大叫。
依靠着老和尚所说的见闻,江闻忽然产生了些没有意义的探究欲,比如他发觉这不一定就是四头神卡冉,他们所看见的也有可能是传闻中的日夜游神,《淮南子·坠形训》记载日游神的形象:“有神二人,连臂为帝候夜,在其西南方。”高诱注曰:“连臂大呼夜行。”
随后江闻的眼神忽然凝成利剑,狠狠地划破了虚空,先是钳制住惊魂未定的品照。
“品照,那是日夜游神!你看那一身唐甲就知道了,绝不是你们麽些人的神祇!”
品照似乎有些触动,但讷讷不知如何回答,像是行尸走肉一般无法思考,见到江闻仍不肯放过他,品照只觉得他的表情像极了庙里供奉的天王塑像,不怒自威也能喝退四方鬼怪,不禁想要向后躲闪,几欲自绝的行为也稍稍安定。
江闻随后问安仁上人。
“上人,江某如今有点糊涂了,你说这究竟是无上神通?还是幻觉影响了现实?这到底是色是空?又或者是存是亡?”
安仁上人见过江闻的举动,缓缓说道:“施主果然悟性非凡。这‘色不异空,空不异色’的道理,以品照如今的修为还无法领会——就以无量大海中的‘水’和‘波’来比喻,‘色’譬如‘波’,‘空’譬如‘水’,故而离水无波,无波非水,说到底名称虽有二别,其实都是无量大海的一相。”
学佛多年的老和尚果然一语中的,瞬间点亮了江闻的思绪,冥冥中似乎抓住了一丝灵感。
不管是不是幻觉,如今他眼前就是“色”,是有“形相”可以看得到的,不是“空”的。可要晓得,凡是看得到的“相”,都是“虚”的、“假”的,都是众生的“虚妄心”中变出来的“虚妄相”。
江闻试图探究的真与假,就如同“色”的“相”、“空”的“相”,一样都是虚妄的,一样都是“空”的,如果眼前其实什么东西都没有的,还有什么“色”和“空”的分别呢?
带着常识进入到了如此混乱的领域,便是要以理智重塑常识,只见江闻先是紧紧皱眉,随后又扼腕不止,似乎正在脑海里与某些固有念头激烈交战。
安仁上人慨叹道:“然而鸡足山阴可能证悟而难解脱,老僧多次入山也只能自保,施主还是少劳神罢。”
但江闻没有放弃的打算,只见他在烦恼中不断揪着头发,随后灵光一闪,的双目流露出了深湛如潭水的模样,安仁上人只看了一眼,就觉得连灵魂都要被吸摄进去,所发出的语言也极尽蛊惑。
安仁上人连忙持咒收心,耳边听见江闻正一字一顿地对自己、对他人、或者是对漫天鬼神叙述着:“江某幡然回首,总觉得过往如云烟成雨,年幼时的世界幼稚得可笑,成年后的日子则坚冷如冰,仿佛以往种种皆是虚妄,却不知道该如何处之。”
“直到我某日行走江湖,才察觉这样的认识再寻常不过,无数次与人生死相搏,从初涉时的谨慎警惕、如履薄冰,到巅峰时的稳操胜券、游刃有余,又像是做了另一场相反的梦。”
“自那以后我便懂得了浮生若梦,凡人无论如何修为,都无法摆脱自己认知里虚无缥缈、片面浅薄的本性——但更重要的是,我学会了思考,忘记生死的那种思考……”
江闻吐出一口气,语态竟然在不知不觉间,已经转入了极度醒悟、豁然开朗的状态,每个字都像是重锤一击,狠狠落在烧红的铸铁之上,一步步改变着什么……
“你们可知道我想到了什么?我想到的是云端有一尊比常人大一千万倍的湿婆神,正站在云端大地上蹈舞,寻常人类渺小如尘埃,一脚下去,纷纷化作肉泥,而湿婆神虽面怀慈悲,但笑着屠杀众生!”
“这样的湿婆舞,其实无时无刻不在心头上演。那分明是一支破除心魔瑜伽舞,充斥着自我毁灭和自我救赎的概念,通过修行杀死了自己内在的‘弱者’,本就是一种深邃的灵魂拷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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