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九章 玄螭虫象并出进(上) (第2/2页)
这些话说完,江闻双眼的神色已经忽然恢复正常,宛如万花筒被顷刻间杂碎,再次显露出真实世界的麟角,可不知为何,安仁上人总觉得有些东西已经被悄然改变了,江闻身上的气息似乎更加贴近外界的鬼物。
“大师,品照,江某以摄魂大法催眠了自己,功效大概能维持一炷香的功夫。妙宝法王想必比我们更早想到这一切,我必须先去把他救回来。”
品照懵懵懂懂地听着,忽然发现江闻已经从千佛窟上一跃而下,身影已经消失在了茫茫夜空之中。
无数干麂子畸突头骨上的鼻腔嗅动,似乎察觉到了有活人的生气逼近,纷纷伸出干枯肢臂前扑,但这一次江闻的动作却变得敏捷到有些难以描述。
江闻的身影在密林中逐渐加快,忽然拔起数丈不受控制,脚步也踉跄凌乱到了极致,猛然就像跌到一般不受控制,忽然身形窜动出了一大截,如蛇行、似狸翻,在密林中横行无阻。
可就在这样诡异的动作中,江闻四周忽然展现出了八个一模一样的身影,仿佛影子蒙地分身拉长,呈螺旋之态瞻之在前忽焉在后,比鬼魅还要像是鬼魅,即便干麂子前赴后继地想要去阻挡,却被一层无形无质的东西阻挡在了身侧,纷纷都被弹飞震开,终于来到了昏迷在地的妙宝法王面前!
“法王,快醒醒!”
江闻试图催促妙宝法王醒来,但他就像是一具僵立不动的尸体,心跳呼吸都彻底停止,他身形外表虽然没有任何变化,却呈现出一种出自本质的焦黑枯萎,仿佛残木被点火燃尽,只剩下一段空空如也的躯壳。
江闻还来不及想其他办法,就发现骆霜儿再次从密林阴影里悄然现身,本如被薜荔兮带女萝的山鬼窈悄,骆霜儿仍旧闭着眼睛,似乎沉浸于一处神妙虚空的世界之中,但偏偏在妙宝法王被江闻横跨百丈猛然掠走的瞬间,又一次“醒了过来”!
严格说起醒来的并非骆霜儿,而是她身上无数不知道能否被称为“眼睛”的主人,一道道七彩霞光再次从虚空中绽放而出,后发先至地想要追逐江闻的脚步。
然而这次的江闻身法飘忽,似乎突破了某种界限隔膜,身侧的螺旋九影忽大忽小、忽前忽后,脚步诡异万状难以言述,就像是晦暗墓林中贴地飘行的鬼魅魍魉,行进的轨迹上就连一丝痕迹都未曾留下,速度也快到了弓矢般巅峰。
但诡异光线的速度更快,即便螺旋九影的身法步伐飘忽诡异、诡谲无端,却还是会被一束束光线所追及,扑灭在了丛林阴影之中,就在诡异光线马上就要击中江闻与妙宝法王,即将同时贯穿这两大高手的时候,不可思议的事情又发生了,江闻竟然就地消失,顺势横空挪移到了一丈开外的地方,用玄之又玄的方法躲过了追击!
江闻再次分身出鬼影,身姿隐约极度让人恐惧,以种种活人决不可能展现的技巧,衰脱了骆霜儿的光线追击,终于躲入死角。
“横空挪移、螺旋九影,我本以为再也用不上了呢!”
摆脱追击的江闻冷哼一声,双掌狠狠拍在了妙宝法王的后背上,澎湃掌力穿透胛背灌注心脉,终于让昏迷过去的妙宝法王,在一瞬间又剧烈地喘起了气来。
“咳咳咳……多谢施主再次搭救……”
“法王,你为什么要说‘再’?”
江闻先是有些摸不着头脑地反问了一句,随后加快语速说道,“算了这些细节不重要。法王继听说我,我现在终于愿意相信,你其实根本不会武功了。”
江闻用手背抹去不明所以的清泪,忽然说道,然后发现妙宝法王也露出喜出望外的笑容。
“江流儿施主,你终于也领悟到了……”
…………
闭黑关。
这样的闭关以七天一个周期,修行者身处绝对黑暗的房间之中,里面必须没有任何光线,哪怕眼睛看出去,连你的手都看不见,据说这样修行,便可以屏蔽掉外界干扰,重新绽放出自性之光。
后世也有很多冥想爱好者尝试过,表示出关后,人往往变得很容易哭,山里下了三天雨,山上的人哭了三场,总之出关之后看到什么都很感动,总会忍不住流眼泪,直到一周过后渐渐消退,那种感觉状态才彻底消失。
修行者认为这是因为重新回到俗世,心再次蒙尘,所以再次被污染和混沌,因此一些古代高人需要常常闭关修炼,就是为了除去心中的杂质,心才会再次明亮起来。
但是心理学上,将这种闭关称之为“感觉剥夺”实验。
心理学家同样会通过切断志愿者各种感官对外界信息的获取途径,让志愿者处于高度隔绝的状态,多次实验证明丰富的、多变的环境刺激是人生存的必要条件,在被剥夺感觉后,人会产生难以忍受的痛苦,各种心理功能将受到不同程度的损伤,因此才会在接触到外界的风雨雷电时泪流不止。
这样的症状正巧能与进入鸡足山阴后,几人频繁遭遇情绪失控、杂念浸染相对应,特别是先一步进入鸡足山阴的平西王府高手,显然是经历过了一场歇斯底里的内讧厮杀,最终才死伤遍地,只剩下安仁上人以极高的意志力控制住情绪,免遭丧乱。
江闻三人的感官明明非常敏锐,状态也极为警惕,绝不可能会在不知不觉之中陷入沉昏冥想而不自知,又怎么会进入“感觉剥夺”的情况呢?
江闻也是察觉到这一点,才会尝试用《九阴真经》中的摄魂大法催眠自己,果然就突破了武学上的桎梏,随后罔顾极重的内伤再次全力出手。
可问题来了,这三人里就算品照可能因为心理素质太差而崩溃,但学佛参禅苦修数十年的安仁上人、行走险恶江湖面不改色的江闻,绝不可能在此列中,山谷里到底是什么东西,能如此严重影响认知呢?
妙宝法王曾多次闭过黑关,早已能够轻松察觉其中的异常,因此才在一个极度混乱的“幻境”之中,与各路妖魔鬼怪全力抗衡,而不是像其他人那样越陷越深,被心魔放大了内心弱点。
妙宝法王虚弱地解答了疑惑:“我也察觉出这山林之中天魔横行,需要极强心性方能于谷中自持——小僧怀疑天魔就在飘荡的毒瘴之中,因为一切异状都是在地窖被打破、黑气弥散的时候才出现的。”
江闻微微点头,淡淡说道:“与我所料几乎不差,但是江某觉得这一切都是真的,所谓的天魔也不在天上,或许另有办法可以解释……”
单纯虚假伪造的东西,是绝无可能将江闻逼入绝境的。
比如遇上剧毒,江闻有《神足经》可以化解,抑或面对精神影响,江闻也有《九阴真经》中的摄魂大法可以抵抗,于内于外无论如何他都能够稍加抵御,再不济也能发现一点端倪。
可在眼下处境,江闻的武功依旧超绝凌厉,敌手的姿态却远超乎想象,故而江闻只能怀疑藏尸窖中那道直冲天际的黑烟里,藏着足以影响改变认知、乃至改变一切物性的“东西”。
“江流儿施主,不知你到底有何发现?”
妙宝法王随即问道,但江闻一张嘴,就又说出了一切寻常人听不懂的东西。
“法王虽然佛法精湛,但对于自然科学可能不太了解。这世上有个东西名为合胞体黏菌,这些生物可以产生一张仅数毫米厚但可达一米长的史莱姆状原生质体,而最令人不可思议的是,这仍然是一个单细胞结构。”
“你大概不清楚这是什么意思,比如典型的动物细胞包含一个细胞核,最多如肌肉细胞包含多个细胞核,可相比之下,黏菌的细胞能够包含数千个细胞核,随后变形体能够以大约每小时一厘米的速度沿着表面缓慢爬行。”
“在这种情况下,它以呈扇形,宽阔的边缘作为前端,可以很容易地改变形状并向另一个方向移动,因此我完全有理由相信,这些本该互相扰乱的细胞核,其实能够以一种无法察觉的方式连接在一体!”
“更有趣的是,如果合胞体黏菌的一个整体被剪成数段,不论每段多小,每一段都会如同一个独立个体一样继续爬行和移动。当数段相遇的时候,它们会重新融合成一个大的原生质体,完全没有抵抗或阻碍,也完全没有自我的概念,只遵从一个冥冥之中统一的意志——而这个意志,又很可能是由无数个微小意志汇聚而来。”
江闻转身望向远处,看着满地狼藉的干麂子,又看向鬼影纷飞的密林之中,语气森然地说道,“我现在才发现,这和我们何等相像啊!我们在某一刻起,很可能已经落入某个‘黏菌’的原生质体中,被紧紧包裹等待吸收。庄子曾说天子之剑,是以燕溪石城为锋,齐岱为锷,晋魏为脊,周宋为镡,韩魏为夹。”
“那么这个将我们捕捉的巨大‘合胞体黏菌’天魔,就是以草树为环状纤维,以岩峦为细胞外质,以河谷为细胞内陷,以山岚风雨为伪足,而我们这些误入其中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可怜人,就是遍布其中浑浑噩噩的细胞核!”
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江闻认为他们落入了一处与外界迥然隔绝、规则自成一派的环境中,他们所看见的幻像未必是真、但在其中又绝非是假,如果他不是刚好接触到了一些佛学知识,恐怕只会陷入反反复复、毫无疑义的自我怀疑与自我否定之中,永远察觉不到外部的诡异,就像一条鱼哪怕曾经跃出水面,一直思考徘徊在水与波之间的孰是孰非,却永远都想象不出自己身处无量汪洋的事实。
那些永不瞑目的林中死者,生前没能参透其中的奥妙,更没有能力彻底隔断是非之心,因为死后就会化成微小的“细胞核”,永远游荡在这个诡异的世界里。
江闻他们面临的不仅仅是吃下毒菇、产生幻觉那么简单,他们此时面对的是由无数“细胞核”聚集而成的强大“真实”,庞大到足以改变常理揣度,导致出现无数致命的伤害!
“如今破局之道,必须要有与他们对等的力量,彻底改变这个‘合胞体黏菌’的行动方向!江某的底细早已在骆姑娘面前无所遁形,就算依靠自我催眠提升实力,也未能长久,不知法王你还有什么办法?”
留给他们的选择只有寥寥数项,安仁上人心智足够坚韧,佛学修为也足以参透名相,然而他武功不算绝顶,邪见未消的内心又时常难以控制,假如他能够兼具江闻那百折不挠坚如磐石的自信,又有神乎其技的诸般武功,或许才是如今破局的最佳人选。
江闻暗暗感叹,如今幸好有妙宝法王,又可惜只有妙宝法王。
只见气息奄奄的妙宝法王缓缓摇头。他摇头叹息,告诉江闻自己并不像外界传闻那般精通那若六法。
《那若六法》的有相法为方便道,其无相法为解脱道,因此也分为生起次第和圆满次第。如今妙宝法王参透的前三法,还仅属于有相的方便道。
他已修通生起次第,故此能将万有观想为空性,由空性中生起种子字,种子字在化成本尊,最终观想生起外坛城。但妙宝法王终究只是修成了拙火、幻身、光明瑜伽这前三法,仍旧未能踏入圆满次第,证得无相解脱道。
“小僧已经穷尽所能,可惜终究没能敌过。如今女施主已经沦为天魔外化之身,除非有诸佛菩萨罗汉之力,否则绝无可能阻止……”
江闻凛然问道:“法王,竟然只有圆满解脱才能化解?”
江闻只猜到自己苦思冥想的可能,会与妙宝法王亲身经历吻合,却没料到妙宝法王得出的结论,会与当初本无禅师告诉安仁上人的事情完全一致。
所谓圆满次第,也就是无漏圣人,一并都指向了凡间并不存在的诸佛菩萨,而谷中遗尸数百年的宋僧,已经证明并无诸天神佛可以前来解救苦海。
但下一刻,妙宝法王又缓缓点头,穷尽身体里最后一丝力气,举起来一只手指,指向江闻的胸口,周身飘散出我不入地狱谁不入地狱的庄严气势。
“咳咳……江流儿施主,其实还有最后一个办法……”
江闻愕然片刻,随后恍然大悟般从自己怀里掏出了一卷破破烂烂、几近漫灭的经卷,在不起眼的背面角落里,悄然显露出“唐一行”、“山河两戒”的残破字样。
“施主,小僧若是能以《华严大忏经录》证得开悟,今日必能踏入解脱道中,之后即便粉身碎骨,也要将诸位救出无边苦海……”
江闻苦笑着说道:“真不是我不肯给你呀,法王,如今危在旦夕了,难不成你一上手就能一目十行,毫秒之间融会贯通了?”
妙宝法王却缓缓说道。
“江流儿施主,你可知道伏藏?小僧所需要的其实并非是这份经卷,实则是需要一个外缘外因。当外缘外因在虚空藏中生起,即便眼前只是几个空行刹土的文字、司空见惯的经句,也注定可以取得真法。”
江闻若有所思地听着他的讲述,缓缓将《华严大忏经录》递送到了妙宝法王的手边——江闻原本担心妙宝法王别有用心地染指夷希之物的线索,故而一力阻挠,只为隐瞒起背面那幅《唐一行山河两戒图》的存在。
但此时若只是“允诺”便可以有所帮助,那么江闻又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见江闻终于点头,妙宝法王露出了慈悲沉重的神情,忽然问了江闻最后一个问题。
“我只是提醒了灾难的来临,他们却说我带来了不幸,江流儿施主,你说我该不该踏入这世界?”
还没等江闻答复,妙宝法王就好像释怀下了千斤重担,手指猛然触碰到经卷的一角。
下一刹那,本就年深日久濒临破碎的经卷,就这样毫无预兆地在江闻手中化为了一捧苍白飞灰,在他手指间如流沙般泻落在地,似乎连最后一丝物质的存在都要自行抹去。
而妙宝法王忽然如遭雷击地盘坐在了地上,任由江闻怎么拖动都无法移动分毫。
此时四周狂风卷起,飞沙走石,妙宝法王源本堪称俊美的的面相,突然变得枯瘦佝偻、眼窝深陷,仿佛生命力在一瞬间流失消散,细微相貌也变得更加古拙怪异,充满了西域外族之人的特征。
妙宝法王手势忽然变幻,空虚的右手仿佛在右转着某个无形经轮,豁然跃上心中那突兀峥嵘的须弥山,嘴里也开始用早已失传绝迹的古梵文口音,不断念诵着一些稀奇古怪的内容。
“嗡、嘛尼、帕德美、哄?”
【梵语:什么人是王中王】
“嗡、阿楼梨克、梭哈?”
【梵语:什么人是圣中圣】
“嗡、瓦支拉、达儿玛、和利?”
【梵语:什么人是愚人】
“嗡、玛哈卡卢尼卡、梭哈?”
【梵语:什么人是智人】
“嗡、帕德玛达拉、阿谋嘎扎亚尼、苏鲁苏鲁、梭哈?”
【梵语:什么人沉溺在生死海】
“嗡、帕德美、秦他玛尼、支瓦拉、哄?”
【梵语:什么人解脱在逍遥园】
“嗡、阿木利头德巴瓦、哄、帕特?”
【梵语:怎样离垢染】
“嗡、查类、出类、纯第、梭哈?”
【梵语:怎样证涅槃】
平静无波的语调与声响回荡着,妙宝法王似乎身处横亘宇宙中坚不可摧、风雨不透的金刚须弥山上,话语拨动了时间与空间,江闻恍惚间闻到了一股异香气息,又有纷繁复杂的空间褶皱如同玻璃纹花瓣飘散。
妙宝法王重新睁开眼睛,但江闻察觉他已经不再是他了,真正的他早已身处由无数的莲花构成,就像是帝释天宫殿装饰的珠网上,缀联着无数宝珠,每颗宝珠都映现出其他珠影。
一时间珠珠相含、影影相摄、重叠不尽,映现出无穷无尽的法界,而妙宝法王就端坐其中不念不观,凝神入定。
一声梵钟猛然敲响,妙宝法王在那一刻忽然超脱,脑海中能清晰地回忆起当年佛陀在罗阅城灵鹫山下,给与自己开示的那个下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