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2/2页)
父亲不语,如石如碑地站在那里。
桔梗这时听到了杜军医的哭声,桔梗就什么都明白了。她醒悟到自己处境的艰难和危险,桔梗毕竟是桔梗,她毫不犹豫便跪在了父亲面前,权见母亲这样,也跪下了。
桔梗说:小石头,咱回家吧。
权说:爹,咱回家。
父亲不理,仍站在那里。
桔梗又说:咱回家吧,桔梗求你了。
权说:爹,咱回家吧,俺和娘求你了。
父亲仍无动于衷。
桔梗就哭了,她边哭边诉,似歌似吟。桔梗的哭诉一点也不空洞,很有内容。她首先从进石家门那天哭诉起,哭自己的爹娘,又哭十六岁到十九岁这段时间的生活,然后哭到了圆房那天,一铺炕,一床被,接下来她又哭自己和公爹公婆如何日也念父亲夜也念父亲,悲悲惨惨,艰艰难难二十年,上有老下有小,逃饥荒躲战乱,千里寻夫,一双小脚走烂了……桔梗哭诉得情真意切,她的眼泪真实可信。她的哭声吸引了全师的官兵,他们黑压压站了一片。后来不知是谁带头跪下了,接下来所有的官兵都跪下了。桔梗的哭诉打动了所有的官兵,官兵们一起帮桔梗喊:
师长,咱回家吧!
父亲看到了这一幕,他闭上了眼睛,眼角滚过两串泪水。他回过头,跪在了杜军医门前,哽着声音说:小梅子,俺老石对不住你了。父亲一直称杜军医为小梅子。
然后父亲站了起来,头也不回地向“家”走去。
桔梗爬起来,在权的搀扶下紧跟而去。
母亲初战告捷,她把已经走得很远很久的父亲又拉到了自己的身边。可是父亲人在,心却走了。起初父亲并没有真正接纳桔梗,他一直和桔梗分床而居。桔梗和权住在大床上。父亲让小伍子在外间又支了一张小床,父亲就睡在外间的小床上。桔梗求过几次父亲,让父亲和她一起睡到大床上去。父亲自然是不同意,桔梗也就暂时不再坚持了。她觉得自己已经和父亲共同生活在一个屋檐下了,离同房的日子还会遥远吗?她都等父亲二十年了,还怕这种暂时分居。桔梗没多少见识,更没什么思想,但在对待父亲的问题上,她却大智大勇,该放的放,该收的就收,这是女人天生的智慧。
杜军医婚嫁未遂,人就变了个样。首先表现的是,人又苍白了许多,有时一天一句话也不说,一双秀丽的眼睛越发的忧郁。她变成了一个影子,飘来又飘去。全师的人都知道了杜军医的事,人们都觉得欠着杜军医什么似的。于是,都小心谦让地对待着她。杜军医总是远远地躲着父亲,她不仅躲着父亲,还躲着父亲的名字,如果有人提到师长或石光荣什么的,她都忍不住,悲从中来,大哭一气。人们就尽力在杜军医面前,不提父亲的名字或师长之类的字眼。
父亲似乎也怕见到杜军医,好在部队刚进城还有许多事情要做,帮助工厂恢复生产,安顿部队,维护城内的治安等等。父亲在百忙中,仍能感受到心里面隐隐地在疼。他怕别人提到医院或者医生之类的字眼,那样的话,他会好一阵子心神不宁,脾气暴躁,发火骂人。几次之后,下级就明白了父亲的心思,有关带医的字眼就不在父亲面前提了。
有一次父亲去三团检查工作,路过后勤大院时,他远远地看见了杜军医,杜军医正好从后勤院落里走去医院上班。父亲先是怔了一下,心里就那么刀割似的一疼,呼吸就急促起来,他不知怎样面对杜军医,他也不知见了杜军医之后,他自己会做出怎样的举动。于是他慌忙钻进了一条胡同,头也不抬地向前走去,正好撞在一根电线杆上。顿时一个鸡蛋大小的血包从父亲的头上鼓胀起来,待父亲捂着头清醒过来时,杜军医的身影早就没有了。显然,她也发现了父亲。跟在父亲身后的警卫员小伍子,早就发现了这其中的蹊跷,见父亲撞在电线杆上,昏头晕脑的样子,想笑又不敢笑,便上前扶住父亲道:师长,这咋整,要不去包一包吧。小伍子不仅学会了东北话,同时也学会了如何绕开医院的字眼。
父亲推开小伍子的手道:什么咋整?走,去三团。
父亲没有把头上那个包当回事。三团领导见到父亲头上的血包,却一惊一乍起来。几天不打仗不流血,军人对血和伤便出奇地敏感起来,三团长就惊惊怪怪地说:师长,这是咋搞的了,要不去医院看一看。
医院这个字眼一出口,这下麻烦了。父亲认为三团长这是成心,火气便从父亲的心底蹿起,他朝三团长大吼:包你娘个屁,你是没打过仗咋地。
三团长这才醒过味来,忙住了口,认真严肃地说:那就请师长检查工作吧。
不管是父亲的领导还是下属都了解父亲的脾气,大着嗓门骂人说粗话是家常便饭的事情,因此,没人计较父亲骂不骂人。
父亲忍着失恋的伤痛就这么一天天过着,父亲每过一天,都长如百年。
静中观望的桔梗正在一步步向父亲逼近。父亲虽说有了家,但父亲却没有把这个家当成家。父亲还吃食堂,每天都很晚才回家里。他回来的时候,桔梗和权都已经睡下了,父亲便一头倒在外间的小床上。自从父亲失恋以后,他多了失眠的毛病,闭着眼睛就是睡不着,睁眼闭眼的都是杜军医的影子,那影子如诗如画地在父亲眼前晃荡,弄得父亲心烦意乱,苦不堪言。这是父亲以前从来没有过的,以前父亲头一挨枕鼾声就响起来,睡眠对父亲来说,是人间最大的享受。现在父亲却怕睡觉,一躺在床上不管是睁眼闭眼,眼前都是杜军医婀娜多姿的影子,父亲既幸福又痛苦。
桔梗行动了。
那天夜晚和所有的夜晚没有什么不同,父亲半夜三更才摸回家。在黑暗中他脱下衣服,便躺在了床上。他一躺在床上才发觉了异样,原来桔梗已经躺在了父亲的床上。父亲立马又坐起来了,桔梗一下子就抱住了父亲的腿。
父亲就很愚蠢地问:你要干啥?
桔梗就柔情百结地说:俺是你的女人哩。
父亲发现桔梗的身上很热,桔梗一双粗糙的手抱着父亲。那一年,桔梗已经三十九岁了,她空等了父亲二十年,女人最好的时光都在空等中消磨掉了。桔梗知道,对自己来说,属于女人的好时光已经不多了,她不能再这么空等下去了。她是个女人,她有着女人的渴望。于是她开始行动了。
父亲说:快放开手。
桔梗不放手,她搂着父亲的手越发的坚定不移。
桔梗哽着声音说:俺是你的女人哩。
桔梗说完这话之后,泪水便打湿了父亲的大腿;父亲的心动了一下,又动了一下。如果说,父亲在没爱上杜军医前,如果桔梗出现,他会毫不犹豫地接纳桔梗,那时他会觉得这没有什么,生活就该是这样。杜军医走进了父亲的生活,父亲的生活就变了。另一方面,桔梗这二十年的生活经历也打动了父亲,他知道桔梗这么多年是多么的不易,一个女人家,还让她咋样。父亲同情桔梗,这种同情勾起了许多对少年时的怀念。这些日子,父亲就是在这种矛盾困惑中度过的。他割舍不了杜军医,同时他又同情着桔梗,虽然这两种情感不一样,但最后的结果和目的是一样的。
在这样一个夜深人静的夜晚,他无法回避桔梗,桔梗的火热令父亲同情感伤。父亲仰起头,望了眼漆黑的夜,父亲什么也没有看清,父亲就在心里喊了一声:老天爷呀。
父亲身不由己地又躺在了床上,火热的桔梗温暖着冰冷的父亲。
父亲心里说:老天爷呀。
桔梗说:小石头,俺是你女人哩。女人哩,女人……
桔梗气喘吁吁,三十九岁充满渴望的身体投向了父亲。
父亲恍怔着,他一会把身边的桔梗当成了杜军医,一会桔梗就又是桔梗了。于是,父亲的身体一会热一会冷。在冷冷热热中,他把桔梗的身体抱住了,桔梗似歌似哭地道:女人,女人,女人哩。
后来桔梗哭了,等待二十午后终于有了结果,她是幸福的。
父亲哭了,他在为自己夭折的爱情。从那一刻起,他知道,杜军医将永远离他而去了。再后来,父亲就沉沉地睡去了。
父亲一大早睁开眼睛,就看见了桔梗。桔梗早就起床了,她烙好了饼,煮了白米稀饭。这都是父亲以前过年才能吃到的东西,桔梗把这些东西摆在父亲面前,父亲又在心里啸叫一声:老天爷呀!
父亲无可奈何地接纳了桔梗。
在以后的日子里,桔梗很快地为父亲生下了林、晶、海三个孩子。
父亲又是父亲了,母亲又是母亲了。
这是父亲和母亲结合后发生的故事,如果父亲和杜军医永远地相亲相爱,结合成一家人,当然,那又是另外的故事。可是生活中没有如果,生活就是生活,就像父亲就是父亲,母亲就是母亲一样。
一晃,又一晃,几年就过去了。
杜军医在一晃又一晃中,年龄一年大过一年。在这期间,好心的领导、战士们,前仆后继地为杜军医介绍过许多对象。每次介绍对象时,杜军医从来不说什么,说见就见,见过了,她又一个也没有满意过。见过杜军医的那些男人,无一例外地都很喜欢杜军医,但杜军医却不喜欢他们。于是,那些男人们在哀叹中相继地结婚成家了。
没有人知道杜军医到底想的是什么。她的年龄已经过了女人一生中最好的时光,别说50年代,一个二十六七岁的大龄女青年在当时是多么的扎眼,就是现在来看,这样的年龄也不能算是年轻了。于是,杜军医在三十二师愈发的著名起来,不论杜军医走到那里,凡是认识或知道杜军医的人,都在背后议论杜军医说:瞧,她就是那个杜军医。或者说:噢,她就是杜军医呀。
父亲是三十二师的师长,杜军医是三十二师的医生,他们不可能不碰面。在起初的日子里,他们都怕见到对方。后来时间长了,遇到了,他们不再回避。杜军医低着头,父亲用一双目光很虚弱地盯着杜军医。父亲一个人时,总想找一个机会和杜军医说话,可杜军医并不给他这样的机会,低着头,装作没看见似的走远了。父亲就望着远去的杜军医背影,狠狠地咽口唾液,在心里重重地叹一声,又叹一声,然后不情愿地走了。
有一天晚上,林发烧了。林是父亲和母亲分离二十年后,来到沈阳城里生下的第一个孩子。父亲抱着林匆匆地去了医院。这是父亲这几年当中第一次去医院。父亲那时身体很好,他用不着打针吃药,就是遇到一些小病非吃药不可的时候,他会派警卫员小伍子去医院开药。他怕见到杜军医,就是不见到杜军医,也常想起那伤痛的往事。林发烧,烧得一张小脸通红,哭的力气都没有了。父亲无选择地抱起了林匆匆向医院走去。母亲桔梗在父亲的身后喊:小石头,俺也去。母亲光着一双小脚还没穿上鞋,父亲已经走出了屋门。
那天晚上,正赶上杜军医值夜班,父亲不可避免地和杜军医遭遇了。父亲见到杜军医那一瞬傻了似的立在那里,他差点把怀里的孩子扔到地上。杜军医见父亲这样,什么都明白了,她一句话也没说,她从父亲的怀里接过林。为林打了针,吃了药。父亲这才回过神来,如梦如幻地说:小——小梅子,还好么?
杜军医身子哆嗦了一下,眼圈红了。
父亲不知说什么好,他咽了口唾液,又咽了一口,然后干干地说:小梅子,你也该成个家了。
父亲说完这话,杜军医转过身去,肩膀一抽一搐地哭了。父亲还想说点什么,这时门又开了,母亲气喘吁吁地扭着小脚走了进来。母亲先看了眼躺在床上的林,林不哭不闹已经睡着了,红晕已从脸上退去。母亲放心了,她看一眼父亲,又看一眼背过身去的杜军医。虽然杜军医背冲着她,但她一眼就认出了杜军医。这就是女人,天生的第六感觉。
母亲就说:都扎完针了,还在这干啥?
说完就去抱床上的林。父亲也醒过神来,他已经没有理由在医院值班室待下去了,他从母亲的怀里接过林,因为母亲抱着林的样子很吃力,一双小脚总是站不稳。
父亲没好气地冲母亲道:快走哇!
母亲狠狠地盯了眼杜军医的背影,回头的时候,很响地把门关上了。这时,父亲已经走远了。
那一夜,父亲没有睡好,他翻来覆去地在床上折腾。林又醒过来两次,不停地哭了一气。母亲开了灯,哼哼呀呀地哄林。父亲更是烦躁,火气更大,他冲母亲大吼:还有完没完。仿佛哭闹的不是林,而是母亲。母亲噤了声,抱着林去了厨房。其实,那一夜,母亲也没睡好。她原以为时间都过了几年了,自己又和父亲有了孩子,那就都没啥了。今天晚上这一幕使母亲又一次感到,危险远没有过去,危险就蹲伏在身旁,随时都在威胁着她。林睡下之后,母亲就说:要不咱们回家吧,你种地,俺生孩子,多多地养。
母亲知道父亲并没有睡着,但父亲不吭气,也不理母亲。
母亲就又说:仗不是打完了么,劳神费力的有啥好。
父亲就不耐烦了,吼了一声:你还有完没完。
母亲立马噤了声,搂紧了林,躲在一旁暗自伤神去了。
从那以后,父亲会经常遇到杜军医。有了上次的接触,父亲的心里多少有了些底,再遇到杜军医时,他比以前从容了许多。
只要他轻轻叫一声小梅子,杜军医就会立住脚,但她不看父亲,就那么立在那里。
父亲向前迈一步,离杜军医近一些,然后说;你,还好么?
杜军医不摇头也不点头,她低着头看自己的脚尖。
杜军医的身材很好,婷婷地在父亲面前立起了一道风景,这情景勾起了父亲许多回忆。以前,父亲打完仗时,总要抽出时间到医院看一看杜军医。父亲熟悉了杜军医的这种等待,杜军医自然也早就熟悉了父亲的马蹄声。父亲骑着马,只要出现在医院门前,杜军医已经站在那里等候多时了,杜军医等待父亲的身影已经成为了父亲生活中一道永恒的风景。父亲跳下马,向她走去,她也会快步迎过来。接下来,他们会在草地上或小河边走一走,自然有说也有笑。往昔的情景,使父亲伤神无比。他又向前迈了一步,他差不多都能嗅到杜军医身体里散发出的气息了,他太熟悉这种气息了。父亲的鼻子就有些酸。
父亲就叫一声:小梅子,是俺对不住你。说完这话,他看见了杜军医很快地看了他一眼,接下来他就看见,杜军医那双秀目里涌出的泪水。
父亲只觉得有千言万语要向杜军医倾诉,可他又不知从何说起,父亲就又说:俺知道你老家没啥亲人了,你就把俺当成个亲人吧。
杜军医终于手捂着脸,呜咽着跑开了。
父亲又奇迹般地频繁地出现在医院里,他不是有病去看医生,而是去检查工作。那时医院正大搞施工建设,于是父亲就有了去医院的理由。父亲每次去都有人陪同,院长也跑前跑后汇报工作。父亲似乎对医院的一切很满意,没有什么更多的指示。他的一双目光不停地在搜寻,后来,他终于看见了杜军医。杜军医也似无意之间出现在父亲的视线里,两双目光就在那一瞬间相遇了。父亲的精神陡然高涨了许多,大声地讲话,有时还会大笑一声。
每次父亲去医院,都毫无例外地要重复一次这样的把戏。
下班以后,有时父亲也会到医院周围转一转,背着手,给人一种微服私访的感觉。他抬起头,看见了医院宿舍窗口里映出的杜军医的身影,然后他就一步步地向杜军医的宿舍走去。他先是敲门,里面没有反应,后来他用了些力气,门就开了。
杜军医仍面墙而立,父亲就坐在了杜军医洁白整齐的床上。父亲有一种久违的亲切、温暖的感觉顺着他的脚底一点点升起。
父亲说:小梅子,俺路过这,顺便就来看看。杜军医仍不动,背冲着父亲。
父亲又说:这都是他妈的命呀。
杜军医的身子就转过来了。父亲站了起来,两人就那么对视着。
杜军医突然一字一顿地说:我恨你。
父亲低下头,很快又抬起来,点了点头道:俺知道。
“呜哇——”杜军医猛地哭出了声。随着这一声,杜军医投向了父亲的怀抱,她把头伏在父亲的肩上,接着泪水就漫湿了父亲的肩膀。父亲的眼睛也潮湿了,突然,杜军医又叼住父亲的肩头狠狠地咬了一口,父亲吸了口气,父亲就说:好!真好!!
那一次,父亲的肩头留下了一口深深的齿痕。许多天过去了,父亲仍能看清肩头的印痕。父亲每次望见那个痕迹,心里都充满了深深的感动和爱情波澜。
父亲没有意识到,他这么频繁地和杜军医往来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父亲和杜军医的爱情故事曾轰动全师,惊动了军里。当他在现实面前无可奈何地和母亲重新生活在一起时,有关种种父亲的传说渐渐平息了,父亲在官兵们的眼中又是昔日的师长了。
杜军医不嫁,人们猜测过,议论过,过去也就过去了。没料到的是,父亲和杜军医又开始往来。人们在父亲和杜军医的目光中都看到了爱情夭折后的痛苦。大家不知应该为父亲高兴呢还是担忧。
在这期间,吴军长又一次找到了父亲。
吴军长不会拐弯抹角,见了父亲的面就说:石头,你小子行啊。
父亲翻着眼皮看吴军长。
吴军长又说:你和桔梗过得咋样?
父亲吸烟,让烟雾把自己的脸罩住,然后说:过日子呗,就那么回事。
吴军长:我要去军区当参谋长了,你知道军长这个人选是留给你的。
父亲:俺今日能活下来,知足了,当不当官的都是小事。你老吴有啥就说吧。
吴军长:有人反映你和杜军医的关系很不正常,是怎么一回事?
父亲的脸涨红了,然后骂道:俺日他娘。俺差点就和杜军医结婚了!婚没结成来往一下有啥了。难道让俺把杜军医当成仇人不成?
吴军长挥挥手,拍拍父亲的肩道:石头哇,咱都老大不小的了,听人劝吃饱饭。我来也没别的啥意思,就是聊聊。
说完吴军长就走了。
父亲把吸了半截的烟扔到了地下。
没过几日,吴军长就发来一份命令:调杜军医去军医院报到。
父亲什么都明白了。
杜军医去军里报到时,没有见到父亲。那时父亲正躲在自己办公室里苦思冥想,他一会想自己,一会又想杜军医。他知道让自己娶杜军医是不可能的事情了,杜军医还很年轻,以后她还会结婚,过日子,时间长着呢。这么多人为杜军医介绍男人,杜军医一个也没看上,都是因为他。杜军医这次调走,换一个环境,也许会好些。父亲这么想。
杜军医走了,父亲的心里空了。父亲以为空一阵就会好起来,该干啥还干啥。没想到的是,这一空,空得父亲抓心挠肝,无着无落。他发脾气,骂人,看什么也不顺眼。他看第一个不顺眼的就是母亲。那时林还不满一岁,正是又哭又叫的时候。林一叫,父亲的心就更乱了,父亲就冲林吼:别哭,再哭老子揍死你。
林显然还不知道怕父亲,父亲这么一吼,哭叫得越发无法无天了。
母亲就扎撒着一双小脚奔过来哄林。林刚消停,就又扎撒着脚进了厨房。过一会林又哭了,母亲就一趟一趟地奔波。
父亲见母亲扭着脚走路的样子就生气,瞅你那双小脚,放个屁都能把你崩个跟头。
母亲道:当年要不是俺脚小,爹娘还看不上俺哩,俺咋能嫁给你。
别当年当年的,离俺远点。父亲挥着手,轰苍蝇似的轰母亲。
母亲躲在厨房里,一边看自己的小脚一边抹眼泪,林在她的怀里放声痛哭。
父亲在房间里吸烟想心事。父亲大部分时间想的都是杜军医,他不知道此时此刻杜军医在干些什么。父亲一静下心来想杜军医时,情绪就显得很好,脸色也柔和了许多,目光又飘又亮。
在这期间,杜军医在军卫生院出事了,是一起医疗事故。她在为一个军官做盲肠手术时,把一把剪子忘在了病人的腹腔中,几天以后才发现。要不是发现得及时,那个军官可能就有生命危险了。在这之前,杜军医经常出现错误,不是开错药,就是打错针。医院反映,杜军医的脑子出了问题,不再适合当医生了。因此,机关做出决定,让杜军医转业回原籍。
父亲得知这个消息时,暴跳如雷。他先是给吴军长打电话,吴军长就说:转业也不是啥坏事么,也许对她有好处。
父亲又说:她老家没啥亲人了,要是有亲人她当年投奔延安干啥。
吴军长叹了口气道:石头哇,俺知道你对她很了解,也有感情。可这是党委做出的决定,我一个人说了也不算。
父亲就摔了电话,冲小伍子减:通知警卫连马上集合。
警卫连立马集合,一百多号人,全副武装,在父亲的率领下,分乘三辆卡车,气势汹汹地向军部开去。他们在路上遇到了往火车站送杜军医的汽车。
父亲从怀里掏出枪,朝天空连放了三枪,那辆车就停下了。父亲就冲那辆车上喊:小梅子,俺来接你来了。
杜军医看见了父亲,泪水一下子流了出来,她似见到亲人似的朝父亲奔了过来。杜军医脱去军装,人都变样了,瘦了,黑了,昔日那双黑黑亮亮的眼睛显得暗淡无神。
父亲让杜军医坐到自己的车里,倒提着枪,杀气腾腾地向送杜军医的那辆车走去。里面坐着两位送杜军医的军务参谋。父亲就说:你们回去跟吴大刀说,人俺带走了,他要是要人找俺去。吴军长的外号叫吴大刀。
那两个军务参谋大气也不敢出地答:哎,哎——
杜军医被父亲轻而易举地抢回了三十二师,杜军医就又是军医了。从那以后,杜军医没再出现过任何医疗事故。她的医术是三十二师官兵公认的,不管有什么大病小灾,人们都愿意找杜军医。
父亲仍然经常看望杜军医。在三十二师官兵的眼里,父亲的身影经常在医院里出入。父亲也不避讳什么,有时在走廊里,有时在医院值班室里,父亲和杜军医大声地说话。
在一次全师大会上,父亲讲完了话,刚想离去,似乎又想起什么似的立住脚,宣布说:今天告诉大家一个消息,医院的杜军医是俺老石的妹妹了!
父亲说完这话,全场先是一阵沉默,少顷,便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从那天开始,大家便都私下里叫杜军医为妹妹。
不久,吴军长调到军区当参谋长去了,军长提了另外一个师长。吴军长到军区报到前来向父亲告别,父亲在家里请吴军长喝酒。两杯酒落肚之后,吴军长拍着父亲的肩膀道:石头哇,石头哇。
父亲推开吴军长的手说:吴大刀,俺告诉你,俺老石不想当官,官越大越累,没意思。
吴军长就说:不说了,来,咱喝酒。
父亲就喝,吴军长也喝。母亲在地上颠着小脚添菜倒酒。
吴军长喝多了,硬着舌头,看一眼在地下忙碌的母亲道:石头哇,娶女人不就是过日子。你还想咋。
父亲说:不咋。俺妹子也有了,女人也有了。不咋的。
那天,父亲就生出了许多感慨,似乎也想到了许多关于生活、人生等等许多的东西。他还没来得及想透,人就醉了。
送走吴军长,父亲就抱着头大哭了一场。没人知道他为什么要哭,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要哭。哭过也就哭过了,转天,父亲就又是父亲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部队的条件也和全国人民的一样,一天天好了起来。过年过节的,家里的饭桌上也有了些内容。每到这时,父亲就让母亲去叫杜军医来家里吃饭。
母亲不说什么,一只手牵着林,颠着一双小脚一扭一扭地向医院走去。母亲见了杜军医脸上先绽了笑,言辞间也透着真诚和热情,母亲说:妹子,去家里吃饭吧。
起初杜军医显得有些不自在,时间长了也就习惯了。杜军医说:嫂子,这是干啥,我吃食堂挺好的。
母亲知道,要是不把杜军医叫到家里去,节是过不好的,父亲不痛快,她就不痛快。母亲就十二分真诚地拉着杜军医的衣襟道:妹子,去吧,石头等你呢。
母亲一提父亲,杜军医就不能不去了。她弯下腰抱起林,随着母亲往家里走。她走两步就要停一下,她在等母亲。母亲就一扭一扭的,努力地让自己走快一些。
父亲陪杜军医吃饭,母亲从不上桌。老家的习惯就是这样,只要家里有一个客人,主妇都不入席。杜军医抱着林,吃几口就要劝几句母亲。杜军医说:嫂子,一起吃吧,又没外人。
母亲就摇头摆手道:妹子,你吃,你吃。
那时,权已经结婚另过了。父亲不喜欢权,权似乎对父亲也没什么依赖,因此,权很少来家里。
渐渐地,母亲习惯了杜军医,杜军医似乎也习惯了这个家。
有时家里做什么好吃的,不等父亲说,母亲就颠颠地去叫杜军医了。
杜军医成了家里的常客,有时母亲不去叫她,她也来。后来母亲又生了晶,家里一下子就忙乱起来。杜军医常常过来帮助带一带林,林已经学会了走路,学会了说话。林叫杜军医姨,杜军医也很喜欢林,经常带着他去医院里玩。
一切都已经习惯了,关于父亲和杜军医的种种说法,便没人再说了。没了什么新话题,再说也没什么意思了。
闲暇的时候,杜军医会来到家里和父亲聊天,母亲有许多事情需要忙碌,陪杜军医坐一会便忙自己的去了。然后屋里只剩下了父亲和杜军医两人。林不时跑来跑去,永远闲不住的样子。杜军医和父亲聊天,大都是聊过去的事情,那一仗是怎么打的,有了多少伤员等等。两人说起过去的话题,似乎都很愉快。说着说着两人会突然沉默下来,顺着各自的思路在沉思。父亲望着跑进跑出的林说:日子过得可真快。
杜军医答:可不是。
父亲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你今年快三十了吧。
杜军医就低下头。
父亲再说:你真的该有个家了。
杜军医就淡笑一次道:这样挺好。
父亲不再说什么,在心里叹了口气。吃饭的时间快到了,母亲就抱着晶走过来问杜军医:大妹子,今儿想吃点啥。
杜军医便道:嫂子你随便,我又不是外人。说完接过母亲怀里的晶,母亲要做饭,她要帮母亲带孩子。
母亲就迈动一双小脚向厨房走去。
吃饭的时候,母亲照例不上桌,站在一旁抱着晶,一边说话,一边逗孩子。
父亲喝酒。只要有杜军医在,父亲总要喝酒。父亲的酒量很大,一杯又一怀的,父亲的话就多了起来。父亲说:
师长俺不当了,官越大人越累。
父亲还说:俺老石知足了,儿子有了,闺女也有了。
母亲抱着晶在一旁就一脸的幸福。
父亲又说:俺妹子也有了。
杜军医埋下头吃饭,不看父亲,也不看母亲。母亲就说:大妹子,多吃点。
杜军医答:哎——
父亲再说:小梅子,找个对象吧。
母亲也不失时机地在一旁劝:大妹子,可不是咋地。找个男人有人疼哩。
杜军医就放下饭碗,谁也不看地说:吃饱了。
父亲酒劲上来了,已经看不出眉眼高低了,仍说:小梅子,这事就包在你哥身上了。
父亲终于喝多了,筷子已经夹不住菜了。
母亲说:石头哇,你就别喝了。父亲不听仍喝。
杜军医忍不住了,冲父亲说:真的别喝了。
父亲听了杜军医的话,怔了一下,果然就不喝了。母亲就感激地冲杜军医笑一笑。
父亲果然说到做到。在以后周末的日子里,家里经常会出现一些大龄军官。每次出现大龄军官时,母亲就颠颠地去医院里找杜军医。起初杜军医不明真相地来了。父亲就打着哈哈陪着他们说话,说了一气,又说了一气,大龄军官就知趣地走了。父亲就问杜军医:咋样?杜军医不说什么。
父亲便再接再厉。父亲有许多战友,在军里师里当着领导,找别的没有,大龄军官却多的是。于是家里走了一批又来了一茬。最高峰时,军官们都坐满小屋子。每当杜军医出现时,他们都全体起立,行注目礼,有时父亲被眼前的场面感动了,会带头鼓掌。那些军官们见父亲鼓掌,也不明真相地跟着鼓掌,场面就很热闹。杜军医坐一会,有时说几句,有时一句也不说,便转身走了。
父亲再问杜军医时,口气里就带出了许多焦灼:咋样,到底咋样?
杜军医头也不抬地答:以后不要这样了。要再这样,我就不进这个门了。
后来父亲果然就不再那样了。
杜军医照旧来,哄孩子,和父亲说话。父亲一见到杜军医似乎有说不完的话,愉悦溢于言表。
父亲和杜军医说话时,母亲在一旁只是听。她似乎也想说点什么,可又不知说什么。父亲和杜军医说到高兴处,会放松地笑一笑,母亲也陪着笑一笑。
杜军医一走,父亲便不再说话了,哗哗啦啦地翻报纸。父亲识字不多,报纸上的字有的认识,有的不认识。他就挑那些认识的看,一看就是半晌。
有时孩子睡了,母亲就找些针线活坐到父亲面前。母亲的手永远没有停歇的时候,她要给孩子缝缝补补,给自己做鞋。母亲是小脚,商店没有卖那种小鞋的,于是母亲就拼命地给自己做鞋。母亲一边做一边说多做几双,等岁数大了,眼睛花了,就不用再做了。
母亲老得很快,四十多岁的人耳边已经出现了白发,父亲有时看母亲的样子就不住地叹气。母亲就问:石头,你咋了?
父亲不答。
母亲又说:俺又怀孕了。
父亲说:唔。
母亲再说:这次一准是个小子。
父亲说:唔。
母亲还说:俺多想给你生,让咱家人丁兴旺。
父亲打了个哈欠,躺在床上睡着了。
不久,母亲又生下了海。
家里一时就乱了,不是林打碎了窗子上的玻璃,就是晶尿湿了褥子,要不就是海嗷嗷大哭。母亲就跟消防队员似的,左冲右突,顾东又顾西。
父亲在这种环境下就显得很不耐烦,他越冲孩子们发火,孩子们越乱,于是就冲母亲发火:生,生,就知道生,又不是猪。
父亲的话,深深伤害了母亲的自尊心。为此,母亲曾暗自掉过眼泪。
夜晚,母亲哄睡了三个孩子后,悄悄地在父亲身边躺下。父亲把身子转向另一侧,用后背对着母亲。
母亲在心里叹了口气,又叹了口气才说:石头,俺知道俺配不上你。
父亲不说话。
母亲带着哭腔说:是俺拆散了你和杜军医,这么多年了,俺知道你一直忘不了她。
父亲低声道:行了,行了。
母亲不敢再说什么了,便流着泪,让泪水洗面。她这么想一想,又那么想一想,什么也没有想透便睡着了。三个孩子缠着她,还有那么多家务,她太累了,累得她都没有精力去想点什么。
母亲一直没有工作过,一直到死,她只是一个家庭妇女。
母亲在天气好时,她会带着三个孩子出门走一走。走到营区大院时,总会遇到一些年轻的战士停下脚步打量她。她的一双小脚吸引了许多新奇的目光。解放这么多年了,女人早就不再裹脚了,整个营院里也只有她是小脚女人。战士们就在背后议论:她就是师长的老婆。
太老了,都快当师长妈了。
可不是,师长咋会找这样的女人哩。
母亲听了这话心里就很难过,她回到家后,坐在床上望着自己的小脚会发呆。那些日子,母亲很少往人多的地方走了,到营区院里办事,她也是匆匆地去,匆匆地回。剩下的时间里,就在家里全心全意地带孩子。
父亲发现,母亲的生活中多了面镜子。在父亲记忆里,母亲是从来都不照镜子的。夜深人静的时候,母亲把自己关在厨房里,冲着镜子一根根地拔白头发。母亲做这事时,认真而又执著。然后就是洗脸,洗完脸之后,再往脸上擦五分钱一勺的雪花膏,然后母亲再照镜子。
父亲发现了,长叹口气道:咦,你这是何苦。
母亲就看父亲的脸色。她看不出父亲是支持还是反对。母亲望着镜子中的自己,心里很没有主张。
母亲经过一番努力后,并没有改变自己,她便放弃了这种努力。她看着跟前的生活,看着一天天长大的孩子,她已经感到了巨大的满足。在战争年代,她苦苦等了父亲二十年,她不敢相信能找到父亲。后来竟然奇迹般地找到了。对她来说,她又迎来了第二次生命。林、晶、海相继出生,并一天天长大,人丁兴旺,她已经知足了。剩下来的事情就是用十二分的努力带孩子,照顾父亲。母亲就在这种操劳中,一天天衰老下去。
父亲也老了。三十六岁进城那一年,他就是师长。这么多年了,他仍是个师长。已经有许多师长都纷纷高就了,父亲仍然当着师长。后来父亲又有了一次转机。已经当上军区副司令的吴军长,找到了父亲。他还像当年那样称呼父亲,石头哇,你在三十二师也干这么多年了。你的位置留给年轻人,跟我到军区去吧。
父亲说:去毬吧,没啥意思。
吴副司令就说:咦,石头,你当年可不是这样。老了老了,咋越活越没出息了呢。
父亲就说:现在这不挺好么,还想咋地。
父亲说的是真心话。他能在近二十年的战争中活下来,父亲已经感到知足了,对其它的荣辱浮沉已经不感兴趣了。他不想离开三十二师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他放心不下杜军医。他一天见不到杜军医他就会感到不踏实。他不能离开三十二师。
杜军医仍一个人过,她似乎已经习惯了这种独身生活。年龄一天天地大了,现在已经再也没有人关心她的婚姻了,仿佛杜军医这个人就该独身似的。
那一次,吴副司令叹着气走了。父亲蹲在地上目送着吴副司令的轿车驶远。他又低下头看地下的一群蚂蚁,一群蚂蚁在忙碌。父亲突然觉得,人这一辈子也似一群劳碌的蚂蚁,奔来奔去的。说有意思就有意思,说没意思,也就没意思。父亲在那一瞬间,悟到了人生。这是他以前从没有过的。
孩子们都大了,再也不用母亲费劲地拉扯了。母亲在闲下的时间里,坐在床上全身心地为自己做鞋。母亲已经为自己做了许多双鞋了,她把这些鞋整齐地放在柜子里,为自己的老年预备。
父亲对母亲做鞋从来就不关心,他似乎从来也没有关心过母亲什么,母亲对这一切已经习惯了。
父亲没事的时候,仍然哗哗啦啦地翻报纸,把认识的字都看了。然后望着什么地方发呆,似乎在想着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没想。
母亲就说:晚上做鱼,叫孩子姨来吃饭吧。
母亲已经不称杜军医了,而改成了孩子姨。林、晶、海这三个孩子都是杜军医看着长大的。在三个孩子成长过程中,杜军医也没少在孩子身上花心思。三个孩子对杜军医感情都很好,几日不见,他们就会念叨杜军医。
父亲听了就说:唔。
母亲就说:是你打电话,还是俺打。
父亲说;你打,你打。
母亲就很笨拙地打电话。电话接通了,母亲就说:孩子他姨,晚上来家吃饭吧,孩子们可想你了。
母亲放下电话,就放下手边的活计,到厨房里忙碌去了。
父亲起身站到了阳台上,这几年父亲的腰总是没完没了地疼,那是打仗时一块弹片伤的,至今那块弹片还留在腰里。年轻时不觉得什么,岁数大了,坐得时间长一点,父亲就觉得不对劲。总要活动一番。父亲望着楼下的小路,那条小路一直通往医院,每次杜军医都从那条小路走来。父亲嗅到了母亲做好的鱼香味,父亲想:该来了。果然,他就看到了杜军医出现在小路上的身影。他依稀地又看见了杜军医年轻时的样子。那一刻,父亲的心里涌起一股莫名的滋味。
晚上,母亲和父亲躺在床上。他们的年纪大了,瞌睡就少了。听着钟表格格噔噔向前走动的声音,两人都静默着,似乎把该说的话都说完了。母亲翻了一个身,把脸侧向父亲说,石头呀,林今年高中就毕业了,让他干点啥呀。
父亲不假思索地说;当兵吧。
母亲又说:晶明年也要毕业了。
父亲仍说:当兵吧。
当兵就当兵,母亲没有任何异议。在所有的事情上,母亲从来都没有说过任何反对意见,父亲说啥就是啥。
母亲劳累了一辈子,浑身的骨头都松了。她那一双小脚似乎已经撑不起她的整个身躯了,她总想找个东西靠一靠。看到孩子们一天天长大,感受着自己的身体一天天老下去,母亲想到了死亡。
母亲在一天夜深人静时对父亲说:石头哇,俺要是死了,你就和孩子他姨把事办了吧。
父亲在黑暗中瞥了母亲一眼。
母亲又说:这么多年了,她心里只有你,俺心里明镜似的。
父亲说:胡说啥哩。
母亲不说了。父亲的眼睛突然潮湿了,不知为谁。
父亲的腰伤越来越厉害了,父亲的腰一点点地弯下去。在杜军医的建议下,父亲住进了医院。
父亲的腰伤只能通过手术来解决。父亲动手术了,手术后的父亲便再也站不起来了,弹片已经割断了父亲的坐骨神经。父亲便退休了,退休后的父亲只能坐轮椅。
从此以后,人们经常可以看到,小脚母亲,推着坐轮椅的父亲在营区里走。母亲浑身的骨头也松散了,她也想找个东西靠一靠。于是,她就把身子靠在轮椅上,推着父亲慢慢地走。
父亲一脸平和,有人和他打招呼,他似乎没有看见。
母亲一边走一边说:海今年也毕业了。
父亲说:当兵去。
母亲仍没什么异议。
有时推父亲的人换成了杜军医。杜军医推父亲时,走得很快,风风火火的样子。父亲似乎很喜欢杜军医的速度,像当年他走路的样子,父亲的脸上就挂着笑。
杜军医突然说:你现在最想干什么?
父亲说:俺想回到二十年前。
二十年前,是父亲进城的日子。
杜军医就不说话了,有两滴泪水滴在父亲的肩膀上。父亲感觉到了,父亲长长地叹了口气道:是俺对不住你。
杜军医没有说话,半晌才说:我知道,这么多年,你过得也挺不容易的。
父亲摇摇头说:我挺好,还想咋的。
两人说着,父亲的轮椅便来到了楼下。
母亲站在门口,望着两人正一点点走近。
父亲的脸上一直挂着幸福的微笑。